古老的城门楼,残败破旧,三三两两的燕子在楼顶绕来绕去,楼下幽暗的城门洞里,偶尔驰过一辆顶着大气包晃晃荡荡的公共汽车。
出了城门,沿着狭小破旧的街道行走不过数里,路右手便是解放后新建的一所寄宿小学校。几座三层高的红砖楼房,围绕着一座修剪成几何状、花木扶疏的园林。大操场的一端,坐落着宽敞明亮的食堂、大礼堂。
在那所小学里四年的生活,大多已如退潮的海水,从我的记忆中隐没。只有沙滩上留下的几枚色泽鲜亮的贝壳,偶尔会在心头闪现,引来我对逝去的童年岁月无限的眷恋。
曾驻足于春风和煦的花园里,粉红色的桃花雨随风飘落,点缀着我浓密的黑发。曾在明亮的教室内,与同学们争抢桑叶,饲喂蚕儿,观察一粒粒黑芝麻蜕变成吐着晶莹长丝的白胖宝宝的奇妙过程。也曾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剪影,至今印在心头,无法抹掉。
我在全班年龄最小,个头也最矮,却最令生活老师烦恼。
大家都憎恨那个生活老师。那时每星期三晚上的自习课,我们可以阅读连环画和其他文学作品。吃过晚饭,在大家的翘首盼望下,打扮得漂亮光鲜的生活老师,穿着一件红底黑花的灯芯绒外套,抱着一摞书,一扭一扭地进了教室。
她命令大家背过双手,坐直身体,然后开始挑选她看着顺眼的孩子,让他们一一上前,从摊在讲台上的图书中挑选自己喜爱的读物。
壁上的挂钟令人焦急地一下下敲击着,她却慢条斯理地晃着烫成小碎卷,像狮子狗一样的脑袋,看过来看过去,迟迟不叫喊下一个名字,似乎找不到一个令她满意的孩子。
我坐在第一排,拼命地将瘦弱的胸脯挺直,伸长了脖子,企盼着她的目光。然而她的眼神却一次次从我头顶滑过。等到最后一个学生终于被叫到时,四十五分钟的阅读课,已经无情地流逝了一半。
更有甚者,若是某个学生缺席,她竟然会残酷地宣布:全班只等五分钟,若是此人五分钟内不到,今晚的阅读课即刻取消!
孩子们心急如焚,在课桌下直跺脚。大家派出几个男生,四处寻找缺席者。教室里,“狮子狗”却煞有介事地抬起手腕频频看表,每隔一会儿就大声宣布:一分钟……一分三十秒……两分钟……两分三十秒……
年纪虽小,我却隐隐地感到,她是有意地从这种对孩子心灵的非人折磨中,体验权力带来的快感。
我天真地以为,在连环画上令我们恐惧的在美国南方杀人放火的三K党的形象,会震慑住这个残忍地剥夺孩子们阅读的傲慢无知的“狮子狗”。
那晚熄灯铃响过之后,我把同室的五个女孩组织起来,用床单、枕套、棉大衣打扮一番,装成美国三K党徒的模样,想恐吓前来查夜的“狮子狗”。
我们失算了。室内紧锣密鼓,准备兴风作浪,“狮子狗”却扒在门外偷听好一阵了。我还没来得及发出开始表演的信号,猛然间,门被踹开,她一把抓下了反扣在“三K党徒”脸上的大衣、帽子,掀开了盖在“死尸”身上的白床单,把我们连推带搡,撵到走廊里。我们只穿了背心、短裤,赤裸着双脚,哆哆嗦嗦地站成了一排。
房间的门大敞着,“狮子狗”躺在我们的小床上,每隔一会儿,她就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突然袭击地检查一下,喝令我们站直身体,不许靠墙。有的女孩子实在熬不住蹲下了,立刻被她揪着耳朵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