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脱下了身上深紫红色的半长呢大衣,犹豫了一下,没有找到挂衣服的地方,只好把它放在那张单人床上。
她在桌边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暗自思量,如果成为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将如何使这单调乏味的白墙转瞬间活色生香。
“我今天约你来,是因为有件事情,我应当坦诚相告。”虞诚的表情十分严肃。他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张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摞用线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信件。
雯控制住自己,沉着地端详着照片上的年轻姑娘。她堪称秀丽。那张瓜子脸上,有一对天真善良的圆眼睛,两片丰满的嘴唇。额头垂下几缕俏皮的刘海,肩头搭着两条扎着蝴蝶结的发辫。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虞诚就被选派赴苏联学习。临行前,他向党组织坦白了一场正在进行着的恋爱。
琼是个上海姑娘,刚从中专毕业,分配到虞诚工作的研究院里,担任助理员。令许多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个不拘一格、爱说爱笑的年轻女学生,竟然会看上性格内向、憨厚老实的虞诚,把她一串串银铃似的笑声,越过多少企盼的目光,独独抛向他的头顶。
虞诚颇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他算是有过婚史的男人。在他十三岁离开家乡那年,爷爷做主,与邻村一户秀才家联姻,为他娶进门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姑娘。一别十年,虞诚在解放初期返回家乡探亲时,恰逢新政府颁布了婚姻法,便顺势卸掉了那副徒有虚名的枷锁。
不过,他越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青春年少的上海姑娘,对方就越是崇敬他,频频发起热情攻势,终于使他躲闪的目光固定在自己的脸上。
然而组织的调查结果,恰似朝他火热的胸口撒下了一捧冰。
琼的寡母,一个早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曾在二十年代末国共分裂的大革命的低潮中,被蒋介石挥向共产党的屠刀吓倒,宣布脱离了共产党。这种变节行为,在她的历史上,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有这样家庭背景的琼,当然不适宜做政治纯洁、前途无量的虞诚的配偶。
怎么办?是听从组织的告诫,与心爱的姑娘断绝来往,还是维护纯洁的爱情嫩芽,宁可让自己的名字从赴苏名单上被删除掉?
虞诚陷入了痛苦的抉择。初恋的甜美,委实难以割舍,但在党的崇高事业面前,这种甜美,依然显得渺小,微不足道。
幼年丧父、无依无靠的虞诚,备尝生活的艰辛孤独,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党组织看做了父亲的替身。在那里,他寻求到了一个坚实温暖、强大无比的怀抱。生活中最令他恐惧的,莫过于被组织抛弃,失去党的关怀和指导。
虽然他硬着心肠不辞而别,执著的姑娘却层层打探,终于通过苏联驻华大使馆辗转拿到了他的地址,从远方寄来满载着柔情的思念。
在莫斯科大学漫长的日月里,虞诚那张严肃的脸上很少绽出笑容。幽静的校园小径上,白桦树叶层层飘落,撒在头顶,覆在肩上,被重重地踩在他的脚下。列宁山观景台上,一双呆滞的眸子,默默地俯瞰着山下的莫斯科河水,看雪花一片片落下,一滴滴融化。
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在台灯下反复揣摩着琼的每一封长信,目光在一个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字眼上空盘旋,徘徊,久久不敢落下。耳畔似乎油然响起那一串串动人的笑声,像京城秋天碧空中的鸽哨,钻入他心扉,搅得他一阵阵心颤。
末了,他将揉皱了的信纸仔细叠好,塞到抽屉深处,硬着头皮,闭上眼睛,不去看东方天空里一眨一眨向他闪耀的那颗明亮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