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易帜(1)

内战炮火犹酣时,雯已入省城大学中文系就读两年。国军溃败之速令人吃惊,新旧政权的交替似乎在一夜间完成。虽然对共产党是何物事不甚明了,但当城头变换大王旗那一刻,雯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学生队伍,加入了市民欢迎大军入城的仪式。

人们挥动着小旗,敲打着锣鼓,迎接排列整齐的部队通过高大巍峨的南城门楼。雯的视线专注于队伍中那些英姿飒爽的女兵们。她们剪齐耳短发,与男兵一样打着绑腿,背着背包,一路走,一路精神抖擞地带领队伍呼喊口号,令她好生羡慕。再看共产党队伍里的军官们,竟然也自己背着行李,与士兵一起步行,更是令人赞叹。

从那天起,校园里的气氛变了。人们撂下了书本,离开了课堂,参加军代表组织的一次次政治演说会。在雯的眼中,那些共产党干部言谈和蔼可亲,举止朴实无华,比起许多好装腔作势的旧政府官员来,他们的确可爱得多。

也许,旧家族中对女性的种种歧视,早已在雯的童年中埋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也许,那位带领她去教堂唱圣歌的青年教师,已在潜移默化中将平等博爱的理念植入了她的心怀。她在眼下风靡社会的新思潮中,真实地触摸到了与青年教师反复歌颂的“神的大爱”的异曲同工。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接受了那个没有剥削与压迫、人人平等自由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美妙蓝图,萌生出投入到滚滚洪流中献身的冲动。

不久,她就和许多女学生一起,脱下了长衫大褂,换上了风行一时的两排扣子的“列宁装”。

雯很清楚,共产党主张的“消灭剥削,消灭压迫”,实质上将剥夺她生来锦衣玉食的生活环境,但如众多有理想、有报负的爱国青年一样,她痛恨长期以来社会的腐败、国家内忧外患的局面。共产党到来后,在大刀阔斧的整肃下,贪官污吏,地痞流氓,盗贼娼妓,通统被割毒瘤一样消灭掉,一时间满城上下达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新景象。共产主义确如一剂灵丹妙药,注入那具百疴缠身的病体,竟有起死回生之奇效。与整个社会的进步相比,家庭与个人的损失,岂非实在渺小?

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如春雷滚滚袭来。雯毫不迟疑,奋笔疾书,力劝外婆积极响应新政府号召,主动上交所有的财产。

“我们庞大的家财,不过是剥削劳动人民血汗所得,现在应当是无条件地将其归还之时了!”当她引用着这些从军代表那里听来的口号时,心中竟然抑制不住地涌起些许莫名的自豪。

把信丢进绿色邮筒的瞬间,她又想起了数年前在家乡痴痴等待远方来鸿时的一个个不眠的夜晚。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高音喇叭里的歌声令她振奋,为她带来企盼。远隔重洋遥遥观望的青年教师,可会为祖国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触动,匆匆踏上归程?

外婆手捏着一封封从省城传来的烫人的家书,辗转反侧,数夜难寐。她忘不了,多年来明里暗里对付贪婪狡黠的亲族及官府的敲诈勒索,保住家产至今是何等的艰难。如今要把这一切上交充公,她岂能甘心呢!可不甘心,又能如何?外婆明白,迟至今日,为时已晚。

早在共产党翻越秦岭之前,一些有钱有势者就在竞相抛售土地田产之后,携带金银细软南逃。那个屡屡寻衅肇事的六老爷,也早已不知去向。

哼,他岂能不逃之夭夭?外婆自语道。六老爷的儿子是国民党县法院的院长,他自己也是作恶多端,欠下人命的。早年在他那院里帮佣的一个丫环,不明不白地吞大烟泡死了,众人皆议论纷纷,是叫那老色鬼给逼死的。如今共产党来了,让穷人翻身呢,能不跟他算总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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