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溜进来,轻捷地一跃,跳上大床,凑到老太太身边。它不去自己那一侧的枕头上躺卧,却用嘴拱开她的毯子,四肢钻将进去,将毛脸紧贴在她松弛的颈下,像个撒娇的孩子,双眼瞅着我,百无聊赖。
我呆立于床前,看着枕头上那张布满细碎皱纹的脸和那头稀疏的白发,心里充满了怜悯与无奈。看来,今天的晚饭仍然不用做。自己一人,随便吃点儿剩饭罢。
回到楼下的小客厅里,打开刚取来的报纸,先挑出我订阅的《 世界日报 》。浏览了一下要闻,便翻到副刊的文艺版面细读起来。
一篇散文中,有些熠熠闪烁的字眼攫住了我的目光。“抗战期间”,“秦岭南麓的汉江平原”,“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几个青年男女抗着长枪去打斑鸠”……我怦然心动,放下报纸,望着窗外无垠的天空出神。
这优美清新的文字,显而易见出自女作家之手。古城可是她的故乡?抑或她曾如寻找阳光的鸿雁,翩翩降临过古城上空?抗战时期,她该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吧?不知和她一起在油菜花田里打斑鸠的伙伴中,可曾晃动过“她”或“他”英姿勃勃的身影?
那是一座每到春天,蓝天碧野便都被淹没在金灿灿的油菜花田中的小城。
小城交通闭塞,自古以来靠架设在秦岭悬崖峭壁上的栈道与外界相连。一切新鲜东西的传入自是不易。当地人得宜于天时地利,满足于丰衣足食的小康生活,鲜有揭竿而起闹革命的。外地人有逃荒落难来此的,有感于盆地生活的富足,便在这鱼米之乡扎根落户,融入古老缓慢的生活节奏中,看山林由绿变红,望江水自西流到东。
然而,到了四十年代初期,这种亘古不变的节奏突然间被打乱了。
天然屏障倒是阻挡了日本皇军的进攻。鼓楼上空偶尔落下过几回飞机扔下的炸弹,炸死了个把行人,便把家家户户搞得惶惶不安了。再当美国人在西城门外建起了前所未闻的空军基地时,老人们更觉得世道变得不可思议了。
旧历新年到来之际,政府组织了县立中学的女生前往基地,与美军士兵联欢。雯代表全体学生向美军驻地的司令长官献上鲜花。女学生们随之呈上她们精心绣制的白绸围巾,上面有个象征着胜利的绿色“V”符号。
美军的小乐队奏起了华尔兹舞曲,高大健壮的士兵兴奋地趋前,邀请女孩子们伴舞。性格拘谨的小城女子个个慌乱,不知所措,羞红了面孔,拼命摇头摆手,临来时强记的几句英语竟忘得一干二净。
雯和其他女孩一样,矜持地谢绝一切邀舞者的热情。小城的风气尚未开化到能接受男女相拥而舞的程度。尽管她们这些受过教育的女学生被当地人视做开风气之先河的时髦女性,可还无人甘愿为此牺牲自己和家人的名誉。
没过多久,这些外来者的神秘感就逐渐褪色了。街头巷尾,常常会看到他们三五成群,招摇过市,赤膊袒胸,追逐女人。人们议论起这些洋鬼子的恶劣行径时,满面鄙夷。
一日午后,雯去城里办事。临近南城门时,身后闪过来一个挑夫。一股强烈的恶臭钻入鼻孔。雯微皱双眉,侧目望去,见那挑夫肩头挑着的两只竹箩中盛满血淋淋的牛羊内脏,挑夫头上生有疮疡,一团嗡嗡叫着的绿头苍蝇围绕着他上下翻飞。
雯屏住呼吸,有意放慢脚步,与挑夫拉开了一段距离。未曾想,在城门下一个小饭铺前,几个美国大兵正举着照相机四处猎奇,一眼瞄见挑担前来的癞痢头男人,便如获至宝般大呼小叫着,挥手让他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