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生活(2)

净肉坐在反应釜旁边,认真关注着反应釜里的物料,在高温和高压下,透过人孔可以看到物料翻腾鼓荡,活像受不了那种严酷环境的折磨,正在竭力挣扎着想从那合金钢制成的反应釜中逃逸出来。而他的脑子里却也和这反应釜中的物料一样混乱不堪,有一阵他竟然觉得那釜中的物料就是自己的脑浆,而那坚固耐腐的合金钢体容器就是他的脑壳,他觉得脑子胀痛,似乎脑浆正在沸腾着企图挤出脑壳。

操作室里灯光灰暗,原本应该明亮的日光灯已经被酸雾和粉尘变成了黄灰色的棒棒,他现在几乎天天上夜班,不是单位安排的,是他自己主动和别人替换的。他实在忍受不了跟那个为别人生了孩子的赵树叶同居一床的厌恶感。他也忍受不了白班人多的时候同事们津津乐道怎么样多赚钱,怎么样攒钱买彩电、买录音机、买电冰箱等等话题。那些庸俗的渴望令他烦躁,尤其是偶尔有人提及文化大革命时候,对现如今定性为极左政治的厌恶情绪会让他不解却又无奈。他跟他们,在那个时期,不是都同样狂热地信奉,狂热地追随,狂热地举着小红书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吗?人怎么能这样,说变就变,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要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今天就成了无限忠于金钱的资产阶级。

他尤其厌烦那些女同事们谈论家长里短,讨厌她们津津乐道自己的老公、儿女,那种话题就像揭他的疮疤,让他的心鲜血淋漓,疼痛不已。因为,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儿女,老婆,那个来自农村的女人,居然坦然自若地生下了别人的孩子,还自以为是地想让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姓他的洪,女人属性就是阴的,阴险、阴鹜、阴沉、阴毒、阴谋……因为阴就是她们的属性,他绝对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上夜班是他最好的选择,夜班除了值班人员,那些只上白班的管理人员、维修人员和岗位工人,还有那些千方百计上长白班的女人们都不会在现场招他憋气,能让他享受独处独思的平静。就如现在,诺大的操作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用不着听别人说话,也用不着回答别人的问话,他实在懒得跟那些人说话。

猪尾巴悄没声的来到了操作间,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想啥呢?”

他吓了一跳,名副其实地跳,蹦了起来,腿磕到了反应釜的钢铁上,疼到了心里。然而,他并没有流露出一点疼痛的意思,冷冷地看着猪尾巴,这个爱偷劳保酒喝的家伙也上夜班,而且带班,理论上属于他们的小头头。几年时光让这个家伙明显的衰老了,瘦弱得活像一根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的枯枝,酒精毁掉了他的健康,青白的脸上蒙上一层灰黄,横七竖八的皱纹使他的脸看上去活像一颗陈年柑橘。

猪尾巴已经习惯了净肉这种德行,过去他话少,现在已经进入了没话的境界,于是便也按照自己的习惯不管他是不是在听,也不管他是不是会回应,管自唠叨着自己认为应该说出来的话:“他娘的,我最不爱上这种班,我实在想不通,你这小子怎么就偏愿意上这种王八乌龟班?我们在这熬时间挣工资,谁知道家里老婆这阵跟谁睡在床上。你每天上班在家门口撒炉灰不?我告诉你一个秘诀,每天上班的时候,别让老婆知道,悄悄抓一把炉灰洒在门外,早上下班了没进屋之前,先检查一下,看看炉灰让人踩过没有,踩过了上面就有脚印,有了脚印,就证明脑袋上让老婆给扣上绿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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