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
1、净肉
净肉的痛苦来自于活蹦乱跳的赵洪,活蹦乱跳健康快乐的赵洪就是他此生的耻辱,最让他难受的是,这种耻辱只能憋在心里,就如他不能做男人一样属于绝对隐私,谁也不能告诉。净肉根据猴精提供的那本《青春期生理卫生知识》,理论结合实际,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赵洪这孩子不是他制造出来的。赵洪出生以后,登记户口的时候,他坚决不允许孩子姓洪,赵树叶成百次的追问他为什么:“他是你的孩子,不跟你姓洪,难道跟着我姓赵吗?”
每当她这么追问的时候,净肉就梗着脖子保持沉默,那架势活象电影上的地下党对抗国民党特务的审讯,脸绷得生铁一样生冷、僵硬。赵树叶不明白净肉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但她不明白,这件事情如果说出去,任何一个同事朋友也都不明白。事实上,这件事情已经没有谁会关注了,净肉的那些同一批进厂的同事这几年先后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各过各的小日子,来往少了许多,对净肉这种闷性子人来往、关注的就更少。
赵树叶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来到城里,先不说那些城里人是不是真的对她有歧视,就是她自己,潜意识里也有些歧视自己,不敢跟净肉那些同事朋友以及他们的老婆亲密接触,总觉得自己比人家低了半个脑袋。所以,净肉拒绝让孩子跟他姓洪,给赵树叶造成的困扰她没处去说,也没办法硬顶,离了净肉,她的孩子根本就没法落户口。她是农村户口,按照当时的规定,孩子的户口只能跟母亲,要上户口就得回老家户口所在地落,而且管得极严,除了医院的出生证,还得有孩子父亲的单位证明,净肉就是拿单位证明这一条卡着她,不给她单位证明,她就没办法回老家给孩子上户口。
最终,她妥协了,面对净肉那么一个怪异的丈夫,她不妥协也不成。她答应让孩子跟着她姓赵,净肉才从单位开了证明回来,证明上居然真就写着孩子姓赵。赵树叶只好拿着那张孩子姓赵的证明回家给孩子落户口,出门的时候,赵树叶哭了,她这个时候仍然很天真单纯,仍然没有想到别的原因,她竟然认为,净肉之所以不让孩子跟他姓洪,是因为她和孩子都是农村户口。
净肉现在变得格外古怪,专门找别人替换上夜班,白天回家除了睡觉就是背诵毛主席着作,有时候闲着就呆呆地盯着前面的虚空,眼珠子活像两颗钉在眼眶里的钉子一动不动,赵树叶都不敢认真看他。除了单位和家里,净肉哪也不去,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己装着,赵树叶花多少朝他要多少,而是每个月开了工资就扔到桌上,任由赵树叶收起来,好在他也从来不花钱,也从来不向赵树叶要钱,似乎他已经丧失了花钱的意识和功能。有时候赵树叶冷静想想不由就有些害怕,净肉像极了她们村里那个文化大革命武斗时,被造反派扔过来的土造手雷吓傻了的二舅。
净肉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任何人都无法理解,因为,在他的眼里,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个令他惊恐、茫然、惶惑的大杂烩、烂泥塘。平心而论,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不要说净肉这种脑子缺弦的人,就是正常人也经常会被突兀而来的变化吓得一惊一乍。倏忽之间,整个世界变了个样儿,变得净肉不认识了:无产阶级司令部找不着了,毛选没人学了,革命口号没人喊了,学毛着积极分子也不选了。各种票证作废了,各种物价飞涨了,喇叭裤蛤蟆镜横行了,电视机录音机入户了,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中央电台都播放了,男人和女人可以公开搂在一次转圈圈了。人民币万岁的群体意识取代了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口号,人们把过去学习政治早请示晚汇报的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到了麻将桌上,人们都不抓革命专门促生产,促自家的生产,因为生产才能赚钱,各种各样的商品广告和各种各样卖各种物事的小摊贩一起走上了街头,成了堂而皇之的街景。最大的变化还是他们这些五零后纷纷结婚成家生孩子了,遗憾的是,净肉的孩子不正宗,这件事还不能告诉人,这让他在对社会郁闷之外,对自家的日子也格外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