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16)

“你知道姚姚那时候去电影厂贴她妈妈大字报的事吗?”我问仲婉。

“不知道。”仲婉说,“她那是自己去电影厂贴的,要不就是电影厂的人来逼姚姚去的。那时候,要是有人问你去不去贴家里的大字报,总是会去,因为谁都知道,那是考验你的时候。”

可要是那样的话,姚姚应该是做给音乐学院的人看才对。可连仲婉都不知道她有过去贴大字报的革命行为,这是为什么呢?我想起了小时候姚姚对妈妈的惧怕,对父亲的想念,青春期时她挨了妈妈耳光后平静的脸,想起了她不快乐的童年,想起张小小的话。

也想起了我小时候的一件事。那也是在姚姚和妈妈划清界限差不多同样的时候吧。我仍旧是七岁的孩子,把管教自己的人当仇人。在我的爸爸为了什么小事责备我的时候,我开始犟嘴,但我找不出理由来,于是我说:“我也可以和你划清界限,不要你管的。”记得爸爸那时马上停下嘴,过了好一会,他很轻地应了一句:“是可以的。”然后他什么别的都不说,就离开我的房间。我知道我逃过了一次责骂,也知道真的伤了爸爸的心。七岁的那个下午,我知道伤别人心的滋味真的更不好受。

姚姚是不是真的想要伤到她妈妈的心?因为妈妈曾经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心,她在上大学以后,妈妈把她原来搭在餐室里的小床都拆了。那个家,好像只是妈妈和继父的。这些事,是不是也会化为姚姚的力量呢?她不再是那个站在妈妈身后继续打扇的女孩子了。

听说,文化大革命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个报复的机会。在革命的洪流中,被卷在里面的许多恩怨的小石子,借着洪流的雷霆之力,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击向前方。对姚姚来说,又是什么呢?听说,后来上官云珠问姚姚,她做的那一切,是有人逼她做,还是她出自内心,姚姚掉着眼泪,什么也没有说。

那一年的9月,北京南下兵团第七纵队一百二十六个人到上海音乐学院,他们在小小的,由一些散落在草坪和樟树边的洋房组成的校园里住了下来,号召学生起来打倒党委闹革命。燕凯和北京的学生在大门口的大樟树下大声演说,发动群众,他和许多干部子弟一样,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另一个像父辈经历过的革命大时代,自己终于可以像父辈那样做一番大事业,这样的感觉使得他们热血如沸。仲婉看着燕凯,他整天整天站在那里演说,直到声音完全嘶哑。后来他成了“抗大战斗队”的发起者。“抗大战斗队”是上海大学中最早的造反派组织,它不同于红卫兵组织的地方,在于他们是参加夺权,最终摧毁了党委控制,把领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音乐学院中,有不少像姚姚一样的黑五类子女,不久,革命者把黑五类子女称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要是与家庭划清界限,也可以当红卫兵造反派。不久,在音乐学院的可教育好的子女中坚决要求革命的人,加入到“抗大战斗队”的外围组织“红战友”中。

姚姚和仲婉跑到教室里,像红卫兵那样,狠狠写了三天三夜的大字报。在这三天三夜里,她们俩商量决定,也参加“红战友”,造走资派的反。

“三天三夜不睡觉,不困啊?”我问。

“不觉得,真的不觉得,反而觉得过瘾。”仲婉笑着说,“平时看姚姚那种娇弱的样子,可她能熬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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