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佑民已经有点想入非非了。在别的人都已经停止挥锨时,他犹自挥个不停,泥土都堆得高了起来,像是一座坟了。雨依然在下。地上的积水化做无数条小溪,顺着湖坡哗哗地奔向那个大湖,听起来就像潮水般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一条条小溪怎么会发出如此汹涌澎湃的声音?高佑民吃惊了。他紧握着铁锨的一双手不动了,抬起头来,连眼球也定住了。
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没有再铲土了,都和他望着同一个方向。
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并非那一条条小溪发出的,而是人。这突然涌来的人仿佛从溃决了的堤坝后面奔腾而来,他们打着横幅,呼喊着口号:“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积水被他们踩得四散飞溅,那么多双脚一齐踏下去,发出骤雨般的轰响。连高佑民站着的这个地方也在他们的震动范围之内了。高佑民听见了四分五裂的声音。他的心都像是被震碎了,震得四分五裂了。他认出来了,这都是市工总面临下岗的工人。他迟疑了一下,把铁锨一扔,就奔向那如滚滚洪流一样的人们,伸开双臂,想要把他们拦住。他这样多可怜啊。螳臂挡车就是这样的。哗地一下,一股洪流就把他淹没了。
高佑民就这样被人暗算了。他还是低估了薛村的本事,薛村其实早已洞悉和明察了这样一个结局,甚至是预设了这样一个结局,你高佑民可以把满盘皆输的局面翻过来,他薛村当然又可以给你重新翻过来。今天的主角从一开始就不是高佑民而是薛村,他将会有绝不亚于戏剧高潮的精彩而令人叫绝的表演,而且,他不会再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
高佑民不是没有预感,不是没一点儿准备,他甚至也不缺少政治智慧。他层层设防,可他还是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高佑民像深水里的鱼发出哗哗的搏击声,却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抓不到了。
“我们要吃饭!”
“还我邹含之!”
高佑民知道了,刘一鸣还是没有放人。刘一鸣怎么会把邹含之放出来呢,放了不就演不出今天这一场好戏了。这场戏只有一个观众,薛村从来就不需要像高佑民那样有成千上万的观众,他只要一个,那就是王克勤。高佑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王克勤了。王克勤心脏不好。王克勤如果这时一倒下,几千双脚,立刻就会把他踩成一堆烂泥。高佑民想要浮起来,可刚冒一下头,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臂,很快就把他推进了漩涡之中,他在不停地旋转,他也在大声地疾呼,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来的声音也只是一滴水的声音,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
王克勤、方友松和那些刚才都还在亲切地微笑着的人,很快也掉进了人民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们也在漩涡中旋转。不旋转是不可能的。他们的全部生活重心——权力在顷刻间失去了。没有谁再听他们的了。现在每个人都在喊出他们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喊也没他们声音大。你喊的声音和他们不同,你的声音就别想喊出来。王克勤在漩涡中转得有些头晕脑涨了,他想喊,他一喊竟然也是“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这是真的。高佑民听见了。高佑民吃力伸长脖子,看准了王克勤所在的位置,努力向那边靠近,他要救驾。他把一只手伸过去,眼看就要够着王克勤了,旋即又被人流荡涤开去。等他再朝那个方向看时,王克勤消失了。高佑民绝望地大叫起来,已经是撕心裂肺一般地大叫了,高佑民叫的是什么?高佑民和王克勤一样,也不知不觉地跟着愤怒的人们发出了同一声呼喊:“我们要吃饭,还我邹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