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个人。
对他而言,邹含之给了他精神的支撑,而王克勤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他在部队提不了干,以普通一兵的身份复员回家,就算当区委书记的父亲能给他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混到头了也就他爹那个样子吧,一个比乡镇略高一级的干部。仗打完后,高佑民本想继续留在部队里,王克勤却很有预见,说以后不大可能有仗打了,你还是早点回地方去干点实事吧。高佑民听他的,转业到地方,当上了副市长。没想一当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副市长。要说没有怨言没有情绪那也是假的。或许正因为这样,在老首长夸奖他时,他才一点也不谦虚,好像这个城市就真是他用爪子扒拉出来的,更不应该的是,他还说了这样一句话:“阻力太大啊,不然,梦城哪是今天这个样子。”
这是一句高度敏感的话,王克勤立刻就把眉头皱起来了,问:“什么阻力?下面的还是上面的?”
高佑民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王克勤毕竟不是那个骂骂咧咧的老首长了,老首长早已成了记忆。王克勤现在是省委的一位重量级领导,这才是摆在高佑民面前的一个现实。可高佑民,却一下子变成了那个小兵蛋子了,说出了那么幼稚的话。高佑民避开了王副书记那锐利的目光,同时也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他把伞往王克勤那边移了一些,伞上已汪了大片的雨水,像是比刚才重了许多。
高佑民说:“王书记,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工地吧。”
叫了一声王书记,他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他从老首长的眼神里看到了明显的顾忌和疑虑。好在,王克勤倒也没有逼着问,他看着高佑民湿透了的一只肩膀,心里有些感动。高佑民打伞是一直以他的头顶为中心的。高佑民身上湿了他却一身干爽。这是很小的生活细节,但也说明高佑民不傻嘛。他要开导开导他。他走了几步,轻声说:“薛村可是个好同志啊,他每次去省里办事,见了我,都说你勤政,能干,好几次还向省委主动让贤,说你更适合担任市长,他想退到二线来。这样的同志,可是不多见啊。”
高佑民撑伞的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高佑民没想到薛村把手伸得这样长,伸到自己的老首长这里来了,伸到自己的树上来摘桃子了。高佑民的脸有点发青。
好在王克勤没太注意他的表情,又缓缓说:“你们市委书记褚天民同志在中央党校学习之后,组织上可能另有安排,我这次来,也是给你们打招呼的,市委这边,薛村同志以后可能会要多管一些。”
高佑民听了又是一惊,脱口问:“他?当书记?”忽然间又意识到这也是自己不该问的,他赶紧把望着王克勤的目光缩回来了,又是一脸讪讪的表情。高佑民发现,他和王克勤之间已经找不到尽兴、无碍的话题了,说什么都可疑,问什么都会引起对方的警觉。雨下得更大了,伞上喧哗着模糊的声音。高佑民把目光尽量向远处望去,一切在濛濛的雨汽中显得亮晃晃的,他的两眼却莫名其妙地有些缥缈了。
王克勤似若无意地问:“薛村同志多大了?”
“五十七。”高佑民回答了,又看了王克勤一眼,不知他问这个干什么。
“你呢?”王克勤依旧不动声色。
高佑民的心像被什么猛地揪了一下,随即一阵狂跳。高佑民比薛村小五岁。五岁,这对在政界上作最后冲刺的人意味着什么?老首长还是老首长啊,王克勤只是没把话完全挑明了。高佑民紧挨着他宽大沉稳的身体,那种暖烘烘的好多年都没有过了的感觉,一下子又找回来了。
王克勤拍拍他的肩膀又说:“小高,你早已不是那个小兵蛋子了,干啥呢都要多多考虑全盘工作,要像哪一天你挑起全副担子那样去干。”
这一次,高佑民已经两眼热热地看着他的老首长了,就像那些老百姓看着他。
“咱们快走吧!”这次是王克勤催他了。他使劲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