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落着,把日子延续到另一个日子。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邹含之接到了一张轰动了整个湖乡的录取通知书。清华大学!这无异于他创造的一个神话。由于邹含之家里太偏僻,通知书寄到区里后,是高佑民给他送去的。
邹含之当时还在田里栽秧,高佑民站在田埂上喊了一声,又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扬了扬。邹含之在泉水里洗净了满是稀泥的手,才将那张云一样白的纸抽出来,反反复复地看过了,又抬头望了一下天,其实是不让泪水滴下来。可还是滴下来了,滴在纸上,邹含之赶紧伸出舌头舔掉了。高佑民记得,邹含之当时抹下一把泪水,然后骄傲地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会考上的,我就知道!”
“我也知道我考不上。”高佑民笑了笑说。
高佑民和邹含之一同参加高考,他知道自己考不上,可他当区委书记的爹说,你考都没考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高佑民说要是没考上呢?他爹说没考上是没考上的说法。高佑民有他爹这话当枕头,虽说没考上也没太放在心上,对邹含之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也一点不嫉妒。他倒是真希望邹含之能考上。邹含之太苦了。邹含之参加高考时连钢笔也没有,是用一根竹子削成的笔蘸着自己泡的蓝墨水答题。监考老师看了没有一个不鼻子发酸,一位老教师把自己的钢笔摘下来,给他,他却放在桌上,继续用自制的竹笔答题。交卷时,他给那位老教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恭敬地把笔还给老师。他说,我用我自己的笔写惯了。
高佑民知道邹含之看不起自己。这个穷小子和他同窗共读六年,从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读成了人长树大的小伙子,就没用正眼瞧过他。高佑民虽说成绩平平,可干别的什么都很出色,又是人人都怕巴结不上的区委书记的公子,也就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一些优越感。但他在邹含之跟前,一向还是友善的,虽然偶尔也抄抄他的作业,坐一桌时难免不碰碰手肘,也无非是孩子气的一些小规模冲突,头破血流的事还没发生过。高佑民甚至一直试图和邹含之建立起一种友谊,他那时觉得只有邹含之才可以成为自己平起平坐的朋友,只有他配。可羞涩内向的邹含之却对他充满了偏激的反感。两个人的质地太不同了,揉不到一块儿去。
高佑民那天风雨泥泞地走了十多里山路,给邹含之送来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录取通知书,他却只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连个谢字也没有。这样的人其实自卑得要命,他太需要胜利了。他战胜的也好像不仅仅是高佑民这个区委书记的儿子,而是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这么多年了,邹含之骨子里的东西还是这些,每到关键时刻这些东西就开始起作用,就会迫使他摆出一副挑战这个世界的姿态来。
邹含之身上最让高佑民心酸的,也最让他感动的,还是那只竹笔。高佑民记得,那天他看见邹含之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了,他连忙又掏出一支英雄牌铱金笔相赠,这是他在镇上商店里买的,特意为邹含之买的。邹含之却轻蔑地把手一摇,拒绝了。这也在高佑民的预料之中。高佑民说:“我知道你不会收,但我想你也送一样礼物给我,舍得吗?”邹含之听了一怔。邹含之肯定是在想,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送给他呢?除了一身满是泥浆的破布衣服,他还有什么可以送给这位区委书记的儿子呢?“你要什么?”邹含之警惕地问。高佑民说:“最珍贵的。”“我身上没值钱的东西!”邹含之烦躁了起来,他不想跟高佑民玩这种哑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