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第二十八节

就在叶淑英举办联谊晚会的那天晚上,梦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常务副市长高佑民竟然被人擂了。“擂”是梦城土话,它本身就包含了太令人费解、太不明确的含义。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凡是使用这个字眼时,都必须是赤手空拳。

这事从一开始就有点鬼使神差,高佑民很后悔没有跟叶淑英一起去那个联谊晚会,他其实也是很看重这个晚会的,还郑重其事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一套出国访问时才穿的西服,打了领带,皮鞋也擦得雪亮的。高佑民也是人,也想放松放松,尤其是这些天,一座桥还画在纸上呢,就已把他压得气喘吁吁了。他和薛村吵归吵,但吵得再凶也是工作上的事。工作上可以斩钉截铁,生活上还得要有周旋的余地。他也想有个机会和薛村在一起聊聊天,沟通沟通感情,涂抹涂抹润滑剂。毕竟两人以后还要共事。可就在他打开门正要出来时,一眼看见了神情有点儿恍惚的邹含之。

高佑民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看见他来了,像平常那样握握他的手,又不动声色地一带,说:“走,老邹,玩玩去,市妇联搞了个晚会。”

两个人原本就是老同学,现在尽管一个是常务副市长,一个是大企业老总,有了政企之分上下之别,但只要不在太正式的场面上,两人说话一向还是很随便的。但今天邹含之的态度全然不同了,邹含之阴沉着脸说:“高副市长,我不是来找你来玩儿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高佑民感觉到邹含之的眼光要比平常亮数倍,这是危险的预兆,可他不是薛村,他家里不是信访办,也不是泪水收购站,他最讨厌下级有事没事来家里找他。邹含之这样说,高佑民也就不客气了,“那好,有事到办公室找我,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上班,现在我已经下班了,对不起,你不想玩我可要去玩了。”

他刚走了几步邹含之突然扑上来了,把他重新拦在了面前,这是一种逼迫他面对的姿势,态度十分强硬,像他马上就要喊出来的语气。

“高佑民!”邹含之这样喊了一声,一双眼已经很有些来者不善了,“你不要逼我!别以为你今天混得人模狗样了就不认得人了,想想你当初吧,你当初是什么样子?”

高佑民竟然笑了起来,问:“我当初是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你帮我回忆回忆……”

邹含之还真的帮他回忆起来了,邹含之如此真切地回忆起这小子当初和自己同一桌坐着,就在自己正聚精会神地做作业时,忽然发现本子被拉动了,把他正写着的一个字拉出了一条奇怪的尾巴,他攥住本子,低声喝道:“把你的爪子拿回去!”那小子却不肯放手,“给我瞧瞧,就这一次。”“放开!”他又低声吼了一句。可那小子还是不放,反而把本子抓得更紧了。刺啦一声,作业本真的撕碎了。这个本子就是他的命,邹含之感到是自己的心被撕碎了,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扑了上去,照着那小子的脸就是一拳……

事情竟然这样简单,但这不是幻觉。等到邹含之彻底清醒过来时,他已经被关进了看守所。

这一拳确实不是突然可以形容的,真是有点鬼使神差。高佑民没想到,邹含之也没想到。不过,擂了就擂了,他倒没有什么后悔的,他只是觉得奇怪,一个人孩提时那么幼稚的心理,竟会在年过半百之后释放出来。他那极具震撼力的一拳,仿佛是从几十年前的另一个时空里打过来的,却一下击中了现在的一个目标。这是秘密中的秘密。几十年郁积在心底的悲愤与失落,都在这一拳里表达出来了,他和高佑民这半辈子拧着的劲儿,也一拳得到了解释。他感到特别痛快,他终于给这个狂妄的家伙以一点血的教训了。是的,他早就想这么干了。他也是这样老老实实跟警察承认的。

当时,他看见高佑民在挨了一拳之后浑身一震,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他看见整个云梦市都在高佑民的身后摇晃,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他这一拳打得颠三倒四了。其实是他自己在摇晃。他在打出那一拳后就失去了重心,怎么也站不稳了。

这样的晃荡持续了很久。现在他不再晃荡了。现在他像是一只伤了人的狗熊,被关在笼子里了。自然,在关进这个笼子里之前,少不了还有一番折腾,每个人关到看守所,哪怕只关一天,也得先办手续,量血压,然后把你推到一个身高量尺的背板前,用高精度的照相机从正面、左右侧面、背面逐一进行拍照,直到在镁光灯下,你所有的秘密和隐私都将不复存在。邹含之其实一点也不凶,很配合警察,警察让他张开嘴,他就张开嘴巴,警察让他脱掉裤子,他就脱掉裤子。这倒不是中国特色,而是世界上所有监狱的章程,每一个被关进来的人,先都要经过严格的身体检查,从口腔到肛门,乃至头发和牙齿的缝隙里,都不能放过。这都是很仔细的工序,对于猜测你为什么会犯罪和预防你进一步犯罪都是必要的。警察永远具有特别的眼光,这其中甚至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他粗鲁地在心里喊,难道连鸡巴都要检查吗?他还猜得真准,警察让他自己把下体翻开,仔细过目之后,又让他撅着屁股,半蹲着,然后叫他咳嗽,你不想咳嗽,但你必须咳,你一咳,肛门里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就咳出来了。警察很懂得你身体内的那个系统,喉咙和肛门首尾贯穿息息相关。邹含之一直很听话地听任着警察的摆布,他平时其实是个很害臊的人,他身体最隐私的部位,连老婆也不能轻易看到。但现在,他好像麻木了,无所谓了,他只希望早一点结束,他很困,不想咳嗽,倒是一直在打哈欠。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他所有的衣服都被警察扣押了。他几乎是光着身子了,但警察马上丢给了他一套早已准备好了的白底条纹的号服。他很老实地穿上了,像医院里的病号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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