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侃的巧妙安排下,黄岚见到了市妇联主任叶淑英。
是一个周末。高侃先把他母亲约了出来,一起上孤儿院里去看小盼盼。高佑民早就说过要去的。可一大早突然接到电话,市工总有一些下岗工人闹事,他匆匆赶去处理这事了。现在的下岗工人也真邪门,他们迟不闹早不闹,要闹就在节假日、双休日,闹得这些当官的不得安宁。我们过不好日子,你们当官的也休想。
晚上下过一阵小雨,快到梅雨季节了,又还没到,天一亮雨就停了。每年都是这样,这是江南漫长梅雨季节的一个序曲,老天爷用这一阵小雨,先给每个人提个醒儿。
梦城的这家孤儿院算得历史悠久了,位于老城区,是由一百多年前的天主教会办起来的。现在和国外友人也还保持着友好往来。不久前经美国一家天主教会牵线搭桥,有不少孤儿被国外友人领养了。那是名符其实的领养,都送到国外去了。盼盼也差一点被送去,但盼盼长得太漂亮太可爱,连孤儿院的阿姨也舍不得放她走,把她藏了起来,盼盼这才没有被那些高鼻子的洋人抱走。抱走了,也就没有高侃当爸爸的份了。
三十岁的高侃,也时常会觉得人的命运是那样不可捉摸。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扔掉了,很不幸,他这一辈子将永远也搞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世上的。人生的源头就成了一片绝对的空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也永远无从知道。一个弃婴能被人抱进孤儿院来,算是幸运了,但接下来的命运就全凭上帝的安排了。上帝是洋人的上帝。想一想吧,一个别的中国孩子,如果想要出国,想要谋一张绿卡,该要寒窗苦读多少年,可能还要耗费他父母亲一生的积蓄。即使到了国外,也要从刷盘子啃鸡骨头开始,到头来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果。然而人世间最不幸的一个孤儿,只要哪个洋人看上了他,把他往怀里轻轻一抱,在一秒钟内就奇迹般地决定了他的一生。他不必在家长、学校和家教的数重交逼上苦攻英语,也不必去考托福考SAT,在一秒钟内他突然拥有了这一切,由不幸而至万幸。命运真是太神奇了。
高侃命好,有一个当常务副市长的爹,有一个当市妇联主任的妈。他还要怎样的命运呢?可高侃觉得自己很不幸。他爹是高佑民不是李嘉诚。他爹要是李嘉诚他开的就不是宝马了,他可能早就开着自己的豪华私家飞机在天上飞了。这种想法无时不在他心中跃动。凭着这一股跃动的驱使,他把他的宝马开成飞机了,坐在身边的叶淑英大喊一声:“慢点,这是城里啊,你以为是在高速公路上啊!”高侃把车放慢了,他看见前面有个交警。
高侃又想到了小盼盼的命运。小盼盼没有被那些洋人抱走,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是永远也无法猜测的,不可捉摸和不可知性,正是命运最神秘最接近于神性的地方。高侃把小盼盼这个女儿认下了,高侃也就成了小盼盼命运的一部分。在这个城市里,高侃认为自己做她的爸爸,还是有优越感的,是优于很多别的什么人的。高侃有时候也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认下这个孤儿,这也是命吧。
老城区的街道很窄,孤儿院又位于一条巷子里,车开到巷子口就没法再开了。高侃下了车,带着母亲朝巷子里边走。没来过的人还挺不好找,说是在巷子的尽头,走到了尽头,却只看见一个箭头,一指,像无形的命运之手那么一指,就看见了一条小巷。严格地讲,其实是一条上坡的山道,两边建了几幢民房,路不宽,能走一辆马车。一百多年前也就只需要能走一辆马车的路了。孤儿院还是旧时的房子,有着教堂一样高高的尖顶,房子坐落在半山上,依山势层叠而建,房顶上的灰瓦,漫掩着青苔的砖墙,油漆已大半剥落的西洋镂花廊柱,没有一个细节不透出冷肃幽秘的气氛,沿着长廊往里走,仿佛正在走进很深的岁月。如果没有这个孤儿院,这条巷子也就成了一个死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