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父与子仿佛都是天敌,那种血缘关系是微妙的,很少有儿子和父亲能搞到一起的。这是否意味着,一个人长树大的儿子在心理上给做父亲的构成了某种威胁?总之,高侃和他父亲高佑民也是一对前世的冤家,他很早就从这家里搬出去了。不过,他虽没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有打开这扇门的钥匙。但如果没有什么他自己觉得十分重要的事情,他是轻易不会打开这扇门的。
轻轻一拧,门就开了。高侃立刻看见,他父亲高佑民的胆结石又犯了,正斜躺在沙发上,用电视遥控器死死地顶在胁下,却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地收看中央电视台正在直播的一个什么会议。这种电视会议往往都要宣布什么重大内容。但会议和胆结石联系在一起,却让高侃一下子感受到了双倍的痛苦。他觉得他这个父亲真是很不幸。很快,高侃又发现,父亲脸上的皱纹明显比过去多了,头上也多了几根白发。
叶淑英刚给市一医院的何大夫打过电话,看见儿子进门,连忙喊:“小侃,你赶快开车去接何大夫一下。”
高佑民说:“算了,我这是阵痛,一阵就过去了。人家何大夫刚下班,就别麻烦他了,他又不是我的私人医生。”
“老高!”叶淑英提高声调埋怨了丈夫一声,“你以为你病得还轻啊。”
高侃正不知听谁的好呢,母亲又给站在门口犹豫着的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去。高侃正要出门,背后又传来父亲的一声:“高侃,回来,我还有事要问你呢。老叶,你给何大夫再打个电话,叫他别来了。我好了,不痛了。”说罢,他从胁下抽出遥控器,随手就把电视关了,然后就看着高侃了。高侃很紧张,每次父亲问他什么,就像审问一个罪犯。他的脑子开始急速旋转,琢磨这些天干的哪些烂事是父亲有可能知道的。这火药味儿叶淑英也感觉到了,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拧了一条热毛巾过来,给高佑民揩额头上疼出来的一层汗珠子,这是一个做妻子和母亲的女人能扮演的角色,她给高佑民的及时降温是必要的,“你呀,真拿你没办法,也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活到这岁数怎么就还没活明白啊,官运暂时的,钱财身外的,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她抹个不停,也数落个不停,高佑民不耐烦地把她推开了。
高佑民说:“你要明白这个就好了,别只挂在嘴上说,要从心里明白。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有病我会去医院里挂号,就诊,别动不动使唤人家何大夫……”
“人家不是关心你嘛!”叶淑英委屈地一拧身子,嘴里好像还哼了一句什么,就气呼呼地钻进里屋去了。
高侃嘴皮子不赖,本来想对父亲说几句知冷知热的体己话,一看父亲这个态度连母亲都差点气哭了,他一时也不知怎么启齿了,心里也有些诚惶诚恐,站在那里都显得有点傻了。
“坐!”高佑民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沙发,要儿子挨着自己坐。他想让儿子打消顾虑。这让高侃心里咿呀了一下,铁血父亲竟然显出如此温情的一面,高侃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他试探着把半个屁股挨下去,仿佛那沙发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盆子。这罕有的温暖他一时还无法消受。
“爸,啥事?”他抬起眼睛,看了父亲一眼。
尽管和父亲挨得这么近,高侃也依然保持着一种警惕。他怕父亲,是从心里怕。小时候他可没少挨父亲的打。这么多年了,高侃一看见了父亲还觉得浑身都疼。其实父亲抽他的那根皮带早就不知扔哪儿去了。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扔不掉的,譬如说对父亲的恐惧感,如果不是有事来求这个老魔头,高侃是轻易不敢回这个家的。但今天,真是怪了,父亲的眼里洋溢着一种老山羊般的慈祥,慈祥几乎把他完全都笼罩了。高侃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异常不祥的预感,父亲是不是快要死了?只有回光返照的人才会有如此祥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