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第十一节

那模糊而又虚幻的,的确是方世初。

方世初来到这里或许是为了重新找回对父亲的信仰。父亲在他眼里不仅只是变得生疏了,而且整个形象正在可怕地坍塌。他不想这样,他要让自己相信母亲的死只是一次正常死亡。他很清楚自己的怀疑意味着自己对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信任。可他又不甘心,他无法面对这样的残酷,他不想让心灵深处的天平彻底倾斜。

白日里十分繁忙的北门渡口现在已经冷寂下来了。最早它是三国时东吴大将鲁肃为训练水师建筑的一座军港。古代的石匠把整块的石头分切成条块,沿陡峭的湖墈往下铺砌,越往下,水流越是湍急,直到今天,湖水撞击码头的声音依旧激越、刚烈,犹如古代的兵戈之声辈辈不绝地响着。一个人在寂静的夜晚走进码头,突然听见了这响声,你会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往前一推,倒进了多少年前的往事里。

父亲那时候就是在这里背脚的。方世初没看见背脚时还不知那是多累的活儿。一次,父亲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娘不放心,带着他来看父亲。方世初一下渡船,就看见一个深深地伏下去的宽厚的背脊,是父亲。另有两个汉子正在往他背上码货。两个汉子抬起来压得手直发颤一麻袋谷子,不是平稳地码上去的,是呼的一声凭着惯性甩上去的。父亲的整个身子往下一挫,眼看就要趴下去了,却又像强有力的弹簧一样弹了起来。紧接着又是呼地一下,又一麻袋甩上去了,父亲仍然在深深地往下一挫后又站稳了。但这时已看不见父亲,只看见一座山似的东西缓缓地向码头上挪动,码头上那一摊摊的浊黄的水渍,沿着缓坡向大湖里流去。看不清这水从哪里流来,或许就是从父亲这样的脚夫身上淌下的吧。

方世初仰起头来看着,看见父亲的体力渐渐不支了,他赶上去,想帮父亲一把,可他太小了,手够不着父亲肩上的袋子,他就踮起脚来,伸长了脑袋去顶。脚夫们看了,都夸这孩子孝顺,都羡慕方友松养了这么个懂事的好儿子。方友松无形之中就觉得肩上的重量减轻了不少,每次,他把肩上的货物一卸,伸手一拉,就把儿子紧紧地拉在怀里。怀里拥着儿子,心里仿佛就踏实了。

方友松说:“儿子,你看见了,爸的力气大不大?爸有的是力气。爸不会让你饿肚子,爸会把你养高,养壮,养成爸这样一个汉子。”

方世初使劲地点头,“爸,等我长大了,我就来背脚,再也不让你背了。”

方友松说:“儿子,那我就白养你了。你得好好念书,一辈子也别背脚。”

方世初天真地问:“爸,你背脚就是因为没好好念书?”

“对,对!”方友松哈哈大笑,大笑着直拍儿子的小脑袋瓜。他笑着时,方世初却分明看见,夕阳的余晖把他眼里的泪水照亮了。

方世初后来渐渐明白了,父亲不是没好好念书,而是根本没有书可读。那时父亲对读书的渴望,以及想变成另一种人的渴望,以方世初那样幼小的心灵自然是无法理解的。等到他终于能够理解了,父亲却在他快要追上时突然又走远了,又蹭上了一个更加难以理解的高度,更加高深莫测,就像他小时候想要伸手够着父亲的高度却怎么也够不着,踮起脚尖伸长了脑袋也够不着,他仍然只能仰视父亲,一个仿佛把头伸进了云端之上的父亲。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方世初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这才看见在他身后已默然伫立了许久的父亲。他一时还有些茫然,他不知道是从自己脑海里走出来的一个父亲,还是一个真实的父亲。他忽然间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爸!”这是他从澳洲回来后第一次开口叫父亲。

看得出方友松有些感动,他走了过来,把一只手放在了儿子的肩膀上,差不多是像兄弟一般地把他挽住了。

这样一个地方,无疑给父子俩营造了一个巩固感情的环境。

“是该经常到这里来看一看的。”方友松说,“我也常来这里走走。”

方世初却再次变得沉默了,刚才那一声爸,他好像叫的是自己想象中的父亲,而对于这个真实的父亲,尽管那么亲热地挽着他的肩膀,他仍旧觉得隔着万水千山。

他感到自己的眼皮在往下耷拉,又看着自己的脚尖了。

方友松低声问:“想好了没有?”

方世初说:“想好了。”

方友松说:“那就好,你来公司里干吧,爸爸真希望你能帮帮我。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尽管帮不上爸爸什么忙,但只要你把脑袋伸长了,把手一举起来,爸爸就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比平常多了好几倍。你没有力气帮爸爸,但你的心是想帮爸爸的,儿子,是你的心,给了爸爸力量。”

方世初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意。

方友松又问:“你是怎么想的?是给我当助理,还是带一支基建队?”

方世初说:“我想好了,还是先回澳洲吧,把书念完,拿到了学位再说。”

“好,好,儿子,你终于为自己作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方友松有些喜形于色了。但他很快就把脸转向了目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表情。这一个动作无疑有正在掩饰什么的嫌疑,方世初立刻就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在瞒着自己。方世初心里又有什么乱窜起来,忽然间感到自己上了当一样。

“什么时候走?爸爸给你饯行。”瞧瞧,更急了不是?

方友松如此急切,让方世初又一下警觉起来,瞧,几乎是迫不及待了!方世初没吭声,但冷冷地,扒掉了父亲的手,没让他继续放在自己肩上。许久,他一直都看着那个大湖发呆了。视线一片模糊,脑海里也一片模糊。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他隐约觉着,这可能是他一辈子都要面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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