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走进父亲的办公室,方世初的心还在扑腾扑腾地往上跳,脸是通红的,像喝了酒一般,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方友松正和黄岚交头接耳说着什么,两个脑袋挨得很近,如夫妻在密室里私语一般的,方世初把门一推,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他看见黄岚的头发拂过他爹的脸颊,突然想到刚才薛城的头发也曾拂过自己的脸颊,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方友松大概没想到儿子会突然推门进来,稍稍慌了一下神,但慌乱转瞬即逝,还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脸上的表情随之一变,很黑,很不高兴:“世初,下次进来时请先敲一下门。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最起码的礼貌,用不着我这个做父亲的再来一一教你吧?”
方世初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斜靠在门上,盯着他父亲看,眼神里又浮现出那种不以为然的嘲弄神气。他想,自己又打扰了他们的好事了,让他们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方世初就是要这样,他这样盯着父亲就是要进一步激怒他。方友松却不再理会他,低下头去看一张图纸。方世初也就不再盯他,把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拿起一只纸杯,去矿泉壶里倒水。他感到嗓子眼里干得快要冒烟了。但黄岚却抢先了一步,给他倒了一杯水。
“身体好点儿了吗?”递水时,黄岚殷勤地问。
“暂时还死不了。”方世初挡开她递过来的水,走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黄岚捧着一杯水,异常尴尬地站在那里。
“给我!”方友松把黄岚手里的水要过来,仰起脖子一口干了,抹了一把胡茬上的水珠,说:“黄岚,你先出去一下,我要和世初单独谈谈。”
黄岚看了这剑拔弩张的父子俩一眼,十分担心,胆怯地插上了一句话:“老板,你们父子俩难得在一起,有什么话都要好好说,别发脾气。”
转过身来,她又看了方世初一眼,嘴唇略略动了动,却没说什么,轻轻掩上门,就退了出去。
这一眼却让方世初更不舒服,黄岚什么意思?
这时方友松已经坐直了身子,但没站起来,他的身子衬着后面的一组书橱,倒还显出了几分庄严。方友松才念过几天书啊,不就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农民嘛,何必把自己弄得这样博大精深的,跟个大人物似的呢。方世初发现自己对这个爹是越看越不顺眼了。
方友松指了指大班台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儿子坐下。
方世初坐下了。父子俩面对面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虽然只隔着一张大班台,彼此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无论是当爹的,还是当儿子的,突然像失去了身份,找不到感觉了,彼此沉默地对峙着,似两截木头。过了一会儿,方友松点上了一棵雪茄,歪着嘴,一口一口地吞着烟,脸有了烟雾遮着,才不像刚才那样尴尬了。烟就好像是特意为尴尬的人制造的。方友松把一口烟雾慢腾腾地吐出来时,也慢腾腾地开了口。
方友松问:“世初,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看法?”
方世初说:“你是我爹,我怎么敢呢?”
方友松说:“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说真话。”
方世初却把头生硬地扭向了一边。
方友松站起身,走过来了,一只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凝然不动,仿佛在默默进行一种血缘交流。但儿子的肩头是冰冷的,并没有血流过的感觉,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方友松有些怅然,手也悄悄离开了。他慢慢地绕着房间里的柚木地板踱步。阳光穿透一层薄薄的窗纱,将房间照得十分敞亮,但屋里这两个人却对阳光没一点感觉,脸始终是阴沉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