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第七节(1)

这场大雨一口气下了三天才停下来。天气放晴了。太阳一出来就很冲,是被连日的阴雨天憋坏了,火辣辣的,把一大片原地照得直冒白汽。方世初在床上躺了几天,走出门时脚步有些飘。不是病没好,是这到处氤氲缭绕的水蒸气,让他感觉身体没个着落,恍如飘浮在半天云里。

黄龙洲是一块淤积起来的平原。这样的土地一般都十分肥沃,深厚,黑油油的,种什么就能长什么。黄龙洲的农人在去冬把油菜、豌豆、黄豆种子撒下去,就撒手不管了,一开春,雪化尽了,就看见满眼的绿色,绿得不知道怎样绿才好。到了现在,油菜花已开得一片金黄了,豌豆也开始开花了,都开得那么自信,一副任性的样子,想开多久就开多久,就像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脚踏进去,处处都听见花的叫喊。龙秋月年复一年地种着的那片豌豆,也依旧长势喜人,丝毫看不出把它们种下的那个女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它们。方世初也不觉得。方世初在齐腰深的豌豆丛中走着时,觉得母亲就在他前边不远的地方,正猫腰打量一串刚从枝丫间冒出来的豌豆的嫩芽。她感到惊奇。龙秋月是一个敏感的女人,一个对新的生命永远充满了神奇感的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却死了,死了好几天了,方世初仍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手下意识地一动,就把一朵豌豆花掐掉了。回过头去看时,这才发现有许多花都被他掐掉了,垄沟里撒了一路。花枝空在那里,一根根绝望在伸向天空。

龙富贵在田埂上放牛。他看见了方世初,喊:“莫往深处去,这季节,蛇都出洞了。”

方世初走了过来,看那两条懒洋洋地吃草的牛。一条水牛,一条黄牛,都被阳光照得油光发亮。牛吃草的声音很响,被啃过的草棵散发出一阵阵青涩的香味,经久不散,仿佛是从上一个春天里飘来的,正又徐徐地飘向下一个春天。人在这种气味中会有一种奇怪的虚幻缥缈之感,甚至觉得自己也有些不真实了。

龙富贵说:“去看看你娘的坟吧。”

方世初点点头,没说什么,便向着地头的那棵桑树走去。这棵桑树是一九七六年春天栽下的,方世初就是这一年降生的。黄龙洲的人有个习惯,谁家养下个儿子就栽下一棵桑,养下个女儿就植一株柳。桑树下,柳树下,就埋着这孩子的胎衣。浇下的第一盆水,是这孩子在血泊中降生的血水。

走到那棵桑树下,方世初心里不知怎么忽然一热。每次,娘就是站在他站的这个地方,朝南望着吧。娘极少像别的娘那样心啊肝啊肉啊地亲热他,娘就这样望着他走过来,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娘好像把一切都集中在了这远远的一望中,她一望,眸子就闪闪发亮,脸也显得格外明亮。乡下人,眼神都好,眼里没太多的杂质。每次方世初被娘一望,方世初就觉得自己也闪闪发亮了。感觉到什么都有了。方世初在城里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一看见那目光,就仿佛什么都明白了。

不会再有人站在这棵树下望着自己了,方世初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的一切从此都要变了。他绕着桑树转了一圈又一圈,自己却浑然不觉。

母亲的坟地离这棵桑树还有两里多路,在湖坝拐弯之处一片隆起的丘陵上。黄龙洲的人都把那里叫做坯地。坯地安葬着黄龙两大姓的历代先人们。除了这两大姓,这个村庄里只有极少的外来小姓。方家也算是一家吧。若按传统的中国家世源流考证,方世初不能算是黄龙洲的子孙,只能算是外甥。他父亲方友松就更算不上了。坯地上没有方家的祖坟,龙秋月埋在龙姓祖坟的尾巴上,中间还空着一大片地方。一个女人死了,埋在坟里了,还这么孤独,孤独得也够彻底了,但坟筑得十分高大,比任何坟都大,鲜黄颜色的新土,使它和别的荒草萋萋的老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坟周围插着的纸幡已被这几天的风雨撕成了无数碎片,又被冲淡冲远了,东一片西一片地撒落在还没有完全干的泥水中。看着这些破败的纸片,方世初竟有了岁月沧桑的感慨。这才几天呢,那么鲜亮的纸,就破败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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