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龙秋月下葬后的第二天开始下的。
早晨起来,龙富贵老汉卸了门栓,把大门朝身子两边一拉,哗地一下就有了一种行将被淹没的感觉。好大的雨。一个黄龙洲从头到尾就像是沉在水底了。黄龙洲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雨了。龙富贵老汉很自然地就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同老妹子的死联系在一起。他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
方世初就住在龙富贵家里。他叫他大伯,但实际上该叫老舅才对。龙秋月是龙富贵同一个房下的堂妹,两人共一个曾祖父。除了他,龙秋月在黄龙洲没有更亲的本家人了。龙秋月命苦,近乎奇异的苦,严格地说她都不能算龙家人,是她爹娘不知从哪里抱来的一个孤女。从生到死,她一辈子似乎命定要与孤独相伴。
黄龙洲住着姓黄的、姓龙的两个大家族。
方世初只知道娘是个独女,别的他就不知道了。在他出生时,外公外婆都死了。他爸是两位老人招赘的倒插门女婿。
哪怕在乡下,稍微像样点的人家,是不会让子弟倒插门的。那年月,方友松还是个走乡串户的泥瓦匠,手艺不怎么样,但打个灶砌个猪栏茅房灶屋什么的,还成,也就能混口饭吃。有活儿干时,还能在人家灶房的柴堆上铺床被子,滚上一宿。没活儿干了,就只能睡在人家的廊檐下了。龙秋月的父母都是忠厚善良的老人,看见人家的孩子在外面受苦,也是爹娘生的啊,也是十月怀胎啊,就把他叫到自己家里来住。
方友松一进门先给这家里带来了一身跳蚤。先是老两口身上有了,接着又上了龙秋月的身。龙秋月一个姑娘家,房子小,又不能把衣服扒光了抓,痒得难受时,她就从床上爬起来踢方友松用门板临时架起来的那张铺。方友松是虱多了不痒,还睡得挺香的。但龙秋月还是把他踢醒了。龙秋月叫他卷起铺盖滚蛋。方友松从铺上下来,光着两只脚丫子站在地上,像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看着面前站着的龙秋月迷迷糊糊地发愣。月光从窗棂间照进来,像轻纱一样披了龙秋月一身,又站得离他那样近,那两只翘翘的奶子,几乎抵着他的胸口了。方友松的呼吸急促起来。方友松扑通一声跪在龙秋月脚下了。就这一刹那,龙秋月的心软了下来,龙秋月以为是这小子怕自己把他撵走,才跪下向她求情的,她有些下不了狠心撵他走了。她正迟疑,方友松却把她拦腰一抱,极快地钻进了被窝,一床被子把两个人从头到脚盖住了,掀得茅屋顶上的风刮了好一阵。
方友松就这样把她做了,生米做成熟饭了。
龙秋月不敢声张,一个人溜回自己的床上蒙着被子哭,早晨起来,两只眼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胀得快要破皮了。老两口耳不聋,眼不瞎,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哪能不知道呢。女儿这一夜,可是发生了她这一辈子最惊天动地的一件大事了。但老两口并不惊慌,做爹的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你的命。做娘的煎了两只荷包蛋,拌上红糖,端出来,一直端到她手上,但这不是给她喝的,是给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喝的,娘说:“闺女,给他端过去,他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就踏实跟了他吧。”
当时,方友松肩上挎着一个破铺盖卷儿,已经准备走了。
方友松就这样当上了黄龙洲一家人的倒插门女婿。种也就是那一夜播下的。生下来时,是结实得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胖小子,一落地就睁开眼,四下里好奇地打量。是在找他爹吧。方友松那天偏偏不在家,被外村人请去砌猪栏了。家里没别的人,老两口已在方世初生下来之前相继死去。是龙富贵家的给龙秋月接的生,她刚剪了孩子的脐带,把手一洗,又忙着去杀鸡,剖鱼,给孕妇催奶……
这些事都是龙秋月下葬之后,方世初在龙富贵家躺着的时候,富贵婶讲给他听的。富贵婶说,当时狂风卷着大雪,雪片硬得像冰雹一样,她的手指头抖得捉刀都捉不住了。宰完那只大公鸡,到水缸里去舀水,一瓢舀到冰块上,水缸都冻死了。用刀砍了好一阵,才砍下一大块冰,放在锅里煮。
“你爹回来,还问我水缸怎么破了?”富贵婶撩起衣襟,擦着眼角。灯光幽暗的角落里,龙富贵丢过来一句:“老婆子,你就不能少说点?”
方世初听了富贵婶的话,也觉得浑身发冷,不停地把被子往胸口拉,心里也似冰冻了一般,还是冷。
他最关心的还是娘为什么要寻死。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富贵婶把白发苍苍的脑袋摇了摇,说:“可怜啊,男人是发不得财的,一发财就要讨小,还不是黄家的那个小妖精……”
龙富贵急忙牵了一下老伴的衣服后摆,把她的话头截住了:“你这老婆子也是,当着初伢子说这些干啥哩,岚岚那丫头可还是为这村里做了不少好事,人人都要送她一个好字的,可不是她哥她爹那种德性。”
方世初牙齿打架一般,说:“我就知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
窗外依旧风雨交加,连雨从瓦楞间流进檐沟里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几个人的脸色都跟这阴雨天一样,都不再说话,用耳朵听着正在把一切都灌满的雨水声。龙富贵低头一口一口地抽烟,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许久,他把烟从嘴里抽出来,说了一句:“呸,这鬼天气,今年怕要发洪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