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测一(5)

贝妮的到来不仅给我们带来感官的享受,更带来了一场精神上的盛宴。由头是由孙小波的模仿秀开始的。孙小波的老板主管文教卫生,这小子由于经常与艺术家们鬼混,学了不少绝活,再加上他天生是个活宝,席间不停地模仿当下流行的几大笑星抖包袱,众人嬉笑之余,贝妮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你们知道电视上的模仿秀为什么受欢迎吗?”马杰的梦想是成为英雄,他做梦都在模仿英雄,因此他不假思索地说:“因为人生就是一场模仿秀。”说完故意瞥了我一眼,脸上掠过得意的神色,那神情仿佛我是摆在他面前的一面镜子。“马杰的回答很有道理。”贝妮莞尔一笑说,样子宛如娇艳欲滴的玫瑰,“中国人一生下来,父母就为他们定好了目标,就是望子成龙,大部分人认为‘成龙’就是做自己,就是人生的终极追求,于是人们为了‘成龙’便不断地为他人作嫁衣,他人再为另一些他人作嫁衣,忙来忙去,‘龙’没做成,却迷失了自己,殊不知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是一个人一生能否做自己,而不是‘成龙’。”贝妮的观点让我的思绪变成了一片沙漠,我艰难地在沙海中跋涉,被炽热的阳光晒得焦渴难耐,却看不见一丝绿色。但郭鹤年的感觉似乎与我截然相反,因为他的目光中涌动着不安分的光芒,他跟随廖天北多年,我深知他深受廖天北思想的影响,果然,他语出惊人地说:“其实生活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模特,是有血有肉的假人。”思想的张力仿佛让空气产生了悸动,每个人的内心似乎都受到了激荡,我不失时机地说:“你们别忘了,上帝取了一块泥土,向它吹了口气,便创造了亚当,亚当是第一个有生命的假人。按照《圣经》的说法,亚当是人类的先祖。”我的话似乎刺痛了孙小波的神经,话音刚落,他就发出了便秘似的嗤笑,眼神犀利地看着我说:“亚当算什么先祖,不过是人类创造的一个偶像,西方人是亚当的传人,而中国人并不认同亚当,我们是龙的传人。”马杰是个性情中人,或许是职业的缘故,几杯酒下肚,他周身的空气都会噼啪作响,此时他侧着脑袋用审视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孙小波,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反驳道:“小波,别忘了你儿子和我儿子都是吃肯德基、比萨饼长大的,你看看街上的女孩子还有几个是黑头发,圣诞节都快变成情人节了。”马杰的观点明明和贝妮截然不同,但他就像特意为贝妮做注脚似的,这让我心里酸溜溜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抢不上槽的蠢猪。当然贝妮并未察觉我的情绪,但是她一句“阿杰观察得还挺细”,让我有一种如鲠在喉的难耐。她微笑着说:“你们男人不喜欢逛街,不过我们女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逛街,商店橱窗里的模特都是按西方人的脸制作的,有的模特甚至是一张模糊的脸,只有一个隆起的鼻子,但那鼻子绝不是东方人的。还有各种化妆品、服装广告基本都是好莱坞明星。我认识美术学院的一位教授,他是著名画家,据说中国有十万人在仿他的画,他的画每幅都在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在北京一个著名的艺术品拍卖会上,他的一幅画起拍价就超过了千万,他听说后立即赶到了拍卖会现场,因为那幅画是假的,是别人仿的,为了对收藏者负责,他当场指认那幅画是假的,结果被当做疯子给轰了出去。你们说好笑不好笑?”贝妮的话让我有一种戴着面具的感觉,好像在座的每一位的脸都是假的,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似乎想试探一下自己的脸上是否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隔膜,我一边摸着脸一边慨叹道:“这可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呀!”孙小波由于经常模仿笑星,脸上时常流露出某个笑星的神情,我断定他已经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张脸,果然他一双小眼睛闪动着贼头贼脑的目光,模仿着某个笑星半男不女的声音,嬉笑着说:“我也有个打眼的故事。我有幸参加过一次电视台举办的鉴宝节目,瓷器组专家对一个青花瓶大为赞赏,认定是元青花。搞古玩的都知道,元青花少之又少,非常珍贵,观众席上有一位年过七十的老爷子发言说,你们弄错了,这个元青花是件仿品,并讲了自己的几点理由,专家组的几位专家不以为然,还讥笑老者是不是上了年纪眼花了,老者一气之下走上台去二话没说拿起青花瓶就摔在了地上,全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老者却从容地捡起一块瓷片递给专家说,你们瞧好了,这是老朽的名号,这个瓶子就是在下仿的。羞得那些专家无地自容。”马杰由于贪杯,情绪颇为高涨,说话的声音与空气碰撞时仿佛产生了电火花,他如饥似渴地喝了一大口酒,喘着粗气说:“就拿东州的城市建设来说吧,越来越像西方的城市,草坪是引进的外国草,雕塑是抽象派的,建筑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高楼大厦,连路灯都是欧式的。还别说,就大秧歌是东州的本土文化,可是大街小巷没有不骂秧歌节的,都认为有损东州形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东州人不再想当东州人了,他们想做他人。”一提到秧歌节,我和郭鹤年不约而同地敬了贝妮,放下酒杯后,郭鹤年长叹了一声,很显然,马杰的话让他颇为感慨,然而郭鹤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如此外露自己的情绪颇为反常,我正低头思忖之际,他竟然对我说出了一番更为反常的话:“商政,当着几位好朋友的面,我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能觉得我这几天情绪不太对劲,以为我对你有看法,其实你小看兄弟了。我跟廖市长的年头也不短了,从他当副省长时我就给他当秘书,深知他的梦想就是实现自我,但是在官场,自我就是乌托邦,我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成为自己的人是否存在。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声音、自己的故事、自己的梦想,怎么可能做自己?我们只是些为他人作嫁衣的人,还是实实在在地活着为好。我算看透了,即使我们当了这个长,那个长,也摆脱不了提线木偶的命运,我们摆脱不了,廖市长同样摆脱不了。既然我们在官场做不了自己,还不如到商海里闯一闯,说不定能发现一个新人生。”孙小波脑子活,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插嘴问:“鹤年,听你这口气你是有想法了?”我的神经顿时绷紧了,因为郭鹤年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我尽量用优雅掩饰着内心的紧张,眼神中却流露出一触即发的警惕。郭鹤年淡然一笑说:“不是我有想法了,而是我遇上了一个大机遇。今天上午廖市长会见泰国大洋集团董事局主席柴康林,两个人定下了一件事。大洋集团要在东州市挑选二十一名正处级干部充实到他们在中国的分公司做总经理助理,这是他们实施的本土化战略,其根本用意在于,经过一段时间的培养锻炼后,替换掉高新聘请的外籍总经理。当然廖市长的用意是为东州培养一批外向型干部,因此定了三年的时间,三年后,这批人愿意留在大洋就留,不愿意留还可以回东州,组织部重新安排职位。我决定了,绝不放过这次机遇。”孙小波听罢,脸上顿时露出惊叹、羡慕、渴望,甚至嫉妒的神情,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孙小波唉声叹气地说:“太可惜了,我只是副处级,不然我也不放过这次机遇。不过,商政,你可以试一试。”马杰瞥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抹称不上敌意的怀疑,仿佛他是我创造出的一只“眼”,悬在我头顶上,目的就是怀疑我。接下来他说的话恰恰是另一个我想说的。“你们是不是疯了?”他不解地说,“你们都是市长身边的红人,前途无量,干吗要放弃大好前程呢?”我感觉贝妮宛如一面会移动的梳妆镜,将每个人的心事都映照出来,不仅我从镜子里惊讶地看到了自己,仿佛在座的每一位在她面前都露出了真面目。她看了一眼郭鹤年,妩媚地笑了笑说:“这就叫人各有志,看来鹤年是受廖市长影响也想做自己呀,只不过觉得连廖市长都做不了自己,何况自己是个小秘书,于是想另辟蹊径,到商海里闯一闯,我说得对不对?”郭鹤年宛如一架突然被奏响的钢琴,脸上挂着觅到知音的快感,心底流出激荡悦耳的共鸣。他心悦诚服地说:“贝妮可真是花神转世,一下子就看透了我的心思。”马杰的脸在贝妮洁白无瑕的脖子的辉映下,挂着诡谲的微笑,他开玩笑地说:“鹤年,你可别夸她了,什么花神转世,我看是狐狸精下凡!”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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