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
“爸爸。”
“谁是你爸爸?”
“×吗吗。”
“畜生!”
……
裁缝不再看他,只是牵着他,默默地走下坡。不知为什么,看着空空荡荡的寨子,裁缝突然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很多衣,长的,短的,肥的,瘦的,艳的,素的,一件件向他飘来,像一个个无头鬼,在眼前摇来晃去。包括那天他看见鸡尾寨的一具尸体,上面的衣不也是出自他一双手?——他认得那针脚,认得那裁片。想到这里,他把丙崽的小爪子抓得更紧,“不要怕,吾就是你爸。你跟吾走。”
几条狗兴冲冲地跟着他们。
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味甘,却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今天已采来雀芋半篮,熬了半锅汤水。事情看来只能这样了:寨里已多日断粮,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做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病残就不用留了吧,就不要增加负担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缝经常念及自己生不逢时,无功无业,愧对先人,今天总算以一锅毒药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些安慰。
裁缝先把丙崽带到药锅前,摸了摸对方的头,给他灌了半碗药汤。
“爸爸。”大概觉得味道还不错,丙崽笑了。
仲裁缝拍拍丙崽的肩,也舒心地笑了,带着他走向其他人家。他们沿着一条石阶,弯弯曲曲地升高,走过路旁石块垒成的矮墙,走过路旁厚重的木柱和木梁。矮墙缝中伸出好些杂草和野花,招引着蜻蜓蝴蝶。有些家户还没有盖房,只有路边的屋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大梁上飘动着避邪的红纸。
几条狗还是跟着他们。
裁缝提着木桶,知道药汤应该送往哪些人家。那些人家似乎也早知约定。见到裁缝与丙崽来到门前,老人们都摆上空碗,在大门边静静等待。
“时辰到了?”
“到了。”
“多舀点吧。”
“小半碗就够。”
“我怕不牢靠。”
“你放心,放心。”
元贵老倌扶着拐杖上来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抖抖地回来。接过大陶碗,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药汤。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好燥热。”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瞎眼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视视,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不一会儿,让瞎眼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还戴着发亮的长命锁。老人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让我孙儿到了阴间,好歹有个体面呵。”
“还是蛮合身的。”裁缝说。
“娃崽就是费衣。”
老人先给瞎眼奶崽灌了药汤,自己接着一饮而尽。
木桶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爹爹,实际上是玉堂婆婆。这位老妇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日长月久,如一座门神,已经老得莫辨男女。她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口水,皮肤如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她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另一条腿同时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向你展示白蒙蒙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