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间进行自由贸易的商人如此,由幕府出面进行的"朝贡贸易"或曰"勘合贸易"也如此。嘉靖二年( 1523年 ),日本国左京兆尹大内氏和右京兆尹细川氏同时派人来中国入贡。两拨贡使前脚跟后脚到了宁波,双方发生"争贡风波",互相动手打了起来。大内氏的贡使宗设追杀细川氏的贡使宋素卿,从宁波到绍兴,一路烧杀抢掠,既劫钱财,也劫人口,并迫使被虏者亲属拿银子赎人,无赎银者便带回日本为奴。宁波驻军出面拦击,两名指挥官都死在宗设手下。还有一个名叫周良的日本贡使,因来中国入贡太勤,市舶官员责其违反"十年一贡"之约,连船带人带货物"礼送"出宁波,让其歇在附近的海岛上,坐等三年五载之后的贡期。周良担心货物受损,暗里托付宁波的"富商大姓"将其贡品送往市场发卖,不想换回的银钱被经手人黑吃黑,翻脸不认这笔账。周良一气之下,带领手下人操起倭刀登岸劫掠,让宁波"加倍奉还",带着抢来的钱物回国向天皇陛下交差。
认真想一想,亦商亦盗大概就是近代商品经济转型时期难以避免的一种乱象,如同资本的原始积累总是伴随假冒伪劣、缺斤短两、坑蒙拐骗、权钱交易,甚至制造谋财害命的毒奶粉、毒大米、毒蘑菇,等等。这种乱象对当时的明朝政府来说,既是社会秩序面临的严峻挑战,同时又是发展商品经济的难得机遇。如果那时的当权者能够直面海洋,妥善处置,遏制非法经商,引导合法经商,孤立和打击威胁沿海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内外盗寇,有可能将来自海上的危险转化为巨大的海上商机,大明朝必定出现另一番局面,中国此后的历史也许要重写。然而,大明皇帝们的封建脑瓜,缺乏处理这种亦商亦盗复杂现象的政治智慧和经济头脑。或者本性使然,压根就不愿意面对前途未卜的海洋,在内心深处断然拒绝同商品经济打交道。因此,一律将复杂问题进行简单化处理,外交上与日本办过几次交涉无济于事,便雷厉风行"禁海",一禁解百难。
然而,大海是沿海人民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和生存空间,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岂能一禁了之?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海禁,其结果"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禁了海商迫使人们都去非法经商,禁了海盗迫使人们都去为盗。那些依靠走私贩私或偷盗抢劫为生者,在中国沿海被官军撵得鸡飞狗跳无处容身,便远遁至一些荒无人烟的海岛上。他们既要对抗官府稽查,防止别人前来打劫,还得寻找机会掠夺钱粮财物维持生计。眼看势单力薄,生活无来源,安全无保障,心里七上八下,时刻盼着有人收编。这便是汪直为何一呼百应声势越闹越大的重要原因,也是倭寇团伙中为何有时"假倭"多于"真倭"的奥秘所在。当然,"假倭"中还包括大量被皇室贵胄夺走土地,或不堪徭役、赋税重压主动放弃土地的无业游民,或已经落草为寇又被官军驱赶得走投无路的"山贼"。那是大明朝未能正确处理内乱的另一种危机,无需在此赘述。
笔者前几年创作长篇历史小说《 铁血军团战将戚继光 》,曾经接触过汪直及其海盗兼海商集团的一些史料。此人走私贩私当强盗有据可查,勾结倭寇侵扰我东南沿海、祸害众多无辜同胞,连他自己也承认是"万死之罪",扣顶"汉奸"和"倭寇头目"的帽子并不为过。但他出身海商家庭,即使干了这么多不法营生,还一直惦着堂而皇之经营海洋贸易,也是不争的事实。汪直在日本五岛逐渐坐大之后,曾多次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企图吸引大明朝廷的目光,甚至想着通过"戴罪立功"达到为朝廷接纳的目的。嘉靖二十九年( 1550年 ),海盗卢七在浙东沿海抢掠战船,直犯杭州附近一个富裕乡镇,劫走大量妇女财物,停船在杭州湾的马迹山港,打算远走高飞。汪直主动率船队奔袭,俘获海盗船13艘,斩杀盗寇千余,并将生擒活捉的贼首卢七和被解救的妇女送与巡抚衙门。此后,地方官府遇倭寇登岸抢劫,暗中请其出动人马协助清剿,也能欣然应命。这么一个人,顺势拉上一把,也许真的就能弃恶从善。但在朝廷官僚集团的眼里,"一朝为寇终身是贼",不论他怎样往好里表现,照样发兵进剿,必欲除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