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的煤(10)

 

这样的人家只是普通的挖煤人,而非“矿主”。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矿主?首要一条是,井下出事故死了人,自己连问都不用问,可以继续每日每夜的花天酒地。其次是,至少要在当地弄个“政协委员”或者“人大代表”的头衔,然后无论出现在哪里,只要见到挖煤的人,不仅自己要翻脸,就连家里的人也要跟着吐唾沫以自净。

每一次与来自山西的作家朋友见面,都能感受到其眼中含着的那些因为煤而生出的泪花。听他们历数京城内外一些天价豪宅,如何被来自他们那里的矿主们,五套十套地批量买走。每逢交易,毫无例外都是现金,那些天晓得被他们窖了多久的可怜的人民币,因为太多,还因为受潮了,以至于那些被专门聘来为“山西煤老板”点钱的售楼小姐,只有用吹风机温柔地吹过一阵,才能将从各种各样的豪华越野汽车后备箱里搬上台面的大堆人民币点算清楚。这些将京城的豪宅当成玩具买卖的矿主,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煤是钱,是财富,其他一概都不是。这些名叫矿主的人,所继承的非但不是自宋朝以来,由于煤炭业的发展所带来的各种人文进步,甚至相反,唯有坐在悍马越野车中,才肯朝着煤矿井架望上几眼的矿主们,有本事将埋藏在千年古矿道中的各种血腥与肮脏,全部寻出来翻晒一新,作为自己的全身披挂,却不愿去问候身旁比比皆是的新寡女子与孤儿。

共产主义理论的先哲早就论断,由于人性中有劣质存在,当利润率达到一比二十时,人就会不顾一切地铤而走险。

记忆中,在我结束六年闭关写作后的那几个月里,经由主要官方媒体披露的矿难就有:二○○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陕西铜川陈家山矿因为矿难而死去一百六十六位乡村兄弟;二○○五年二月十四日,辽宁阜新矿难又让世上多了二百一十四位亡灵;三月九日山西交城矿难夺去二十八人的生命;三月十日,山西灵石矿难中六人无救;三月十四日,黑龙江七台河矿难新添十八冤魂;三月十七日,重庆奉节发生煤矿爆炸十九人尸骨难寻;三月十九日,山西朔州细水煤矿又发生特大瓦斯爆炸,六十九名矿工被埋在井下,全部遇难。

官方发布的消息说,中国是一个产煤大国,是一个严重依赖煤炭能源的国家,同时也是矿难大国。中国煤炭产量占世界百分之三十五,但中国的矿难死亡人数却占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中国煤矿百万吨死亡率是美国的一百倍、南非的三十倍。面对中国煤矿事故死亡人数超过世界其他产煤国家煤矿事故死亡的总和的事实,曾经有官方人士称: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煤矿工人中的正式工人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来自贫困地区的农民工。在二○○四年十月二十日,河南大平矿瓦斯爆炸事故死亡的一百四十八人中,农民协议工占百分之九十五。这类“矿工”大多来自经济落后地区,几乎全部受矿主及工头左右,矿主和工头们不愿出钱办理保险,也怕出事故后容易被披露,这一现象在矿产资源比较集中的地区非常普遍。针对二○○四年十一月二十日,河北沙河发生死亡六十五人的矿难,他说,仅沙河市,从事这一行业的就有两三万人。

原以为结束闭关六年的写作之际,会有一个灿烂的春天作为迎接。岂不料二○○五年的阳春三月,偏偏是我心中最为在意、无论身在何方也绝难放得下的乡村,是近年来最为阴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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