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黄昏,一个从乡村来的男人冲着我大声说:喂!到新华路怎么走?
从乡村来的男人迷路了,找不到他要去的地方。他的话非常直率,没有先生小姐或师傅老板的导语,一上来就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一路问了四个人,结果越走越不像先前走的路。要去的新华路在江北,这儿已是江南。两地间的距离,就是坐公共汽车跑也得一个小时。
我只好告诉他,他这样问话,在城市里会被看做失礼,别人有可能故意指错方向。
从乡村来的男人说,他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往别人所指的相反方向走,结果还是走错。今天被逼急了,本打算买张交通图,一问价,却要五元钱,他舍不得花冤枉钱,这才又开口问路的。
从乡村来的男人其实很聪明,我将他要走的路线说上一遍,他就记得清清楚楚,然后招手拦住一辆从面前经过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走出几十米又停下来。那个从乡村来的男人半个身子吊在汽车门口,车内像有人在将他往外推。我赶过去。车上的人说出的理由,其实也就是乡村里的人在旷阔自然面前养成的那种一切都有些随意的习惯。我告诉车上的人,这个从乡村来的男人正在汉口最繁忙的街道,整修最最臭不可闻的下水道,这种苦活即使是在乡村中苦惯了的男人,也只有极少数干得下去,所以他们不应该为着一点借口嫌弃这些人。车上的人不做声了。从乡村来的男人却来了骨气,不肯坐这趟车了,要售票员将钱还给他。男人拿到车票钱后,跳到马路上,瞅着远去的公共汽车,恶毒地说,明天开工后,他就带一块砖头进下水道里。从乡村来的男人决意不再坐公共汽车,他要一路走过去。一个人走在路上不会有那么多的管束。
听着步步远去的声音,我感到那口音很耳熟。这种因素使我在他消失之后还想着要寻找他留下的踪迹。结果,我发现了从前一直没有发现的路口。事情的起因就是这样简单。路口就在一排大树下。只要我在过去的时光里,稍作留心就会发现,我却将它一直留到现在。这有点像男人都曾经历过的邻家女孩:天天从她窗前经过就是没能看见,等到经历了太多以后,站在自家门口稍作喘息,蓦然遇上时,禁不住懊恼先前所有的胡闹。
从未走进过的路口前面,有几棵法国梧桐和白杨没有去数,我只数过那三棵土里土气的旱柳。
它们紧挨在一起,不仅像路障,连路本身都挡住了。
紧挨着路口有一扇门。小时候听过传说,只要围着有灵性的大树转上几圈,大树就会变成一扇通向宝藏的大门。在思想和肉体都成熟的今天,我仍旧喜欢神话。神话仍旧是我情感思维的一部分。但我已不再把那些奇怪的门当做通往幸福的捷径。轻轻地推它时,生锈的门轴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声音。有门的地方就有路。门后的路绕过湖水一角,悄悄地伸向湖心。一群过冬的大雁在水面上无声地掠来掠去,间或有一两声叫唤撞上心头,我清晰地感觉到,在心灵最深处有一种东西回应了一声。这种感觉让我在继续行走时略为迟疑。这样的地方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哩?我的决定让我的脚步仍旧向前。这是我人生的性格。很多次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我总是宁可冒险选择前进而不肯寻求稳妥而有所后退。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一个在任何意外面前都能坦然面对,虽然不全是心如止水,被称做波澜不惊是丝毫没有问题的。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以后,荣也荣过,辱也辱过,就连乘坐的飞机都摔碎过,还有什么不好经历的!不停地往湖心走去时,一阵风从大雁的翅膀下刮过来。看得见先是水面起了涟漪,紧接着空气簌簌地颤抖起来。眼前的林子整齐地低下树梢,将一阵涛声惊心动魄地掀起来。我的心弦顿时绷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