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成熟的男人。用我的某一部分经历来看,成熟的男人会情不自禁地为某种不可改变的伟大现实而悲哀,同时还拥有一个可以安心在枕头上做梦的家。不过,我总以为成熟的代价太大了。那天,我丢下手中笔,独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正起劲地享受着难得的思维空白,一个亮光在思想的最深处冒出来。随之没来由地想:人其实永无摆脱听命他人的可能。因此人才如此珍视自己的情感。
我们的居所靠着碧波万顷的东湖。窗户外面,罕见地生长着许多树木。在过去的很多夜晚里,都能听见这些树木发出一阵阵的林涛声。我很喜欢这林涛声。每当它响起来时,因年龄增长而变得静谧的心中就会涌起让人激动不已的美妙的灵感。为此我时常在太阳刚刚升起或者刚刚下落的时候,沿着熟悉的街道,走向树林的深处,而与这些树林融为一体的时刻也是城市最美丽的时刻。
在绿叶如茵的季节,地平线上的太阳从树林对面透过来,四周光影灿烂色彩迷离,一个人置身其中,就像琥珀里那只一亿年前的小虫。那个专事命运安排的人指派我在冬季来到人世。这种时节,首先是白杨与垂柳的叶子变黄了,随后就轮到被我们叫做法国梧桐的垂铃木叶子与绿色告别。在落叶乔木中,最后让叶子枯黄的总是枫树。在这些卷入城市生活的林木中,还有一种树叫旱柳。这树的名字是童年留给我的记忆。旱柳长在乡村生活的山路旁,从前的姑娘们爱用它来打制装嫁衣的箱子。旱柳长在城市里却无人认识,它那长长的花穗被空气中的粉尘染得黑黑的,样子也不大招人喜欢。城市的人们只当它可以净化空气,只当它是一树绿阴,当它枯黄了就再也无人注意。黄叶飘飘,宛如生命在翻动着画页。
有一天黄昏,在记不清走过多少次的树林里,出现一处没有草茎灌木、也没有苔藓地衣的光秃地面。地面有几尺宽。它在树林的边缘露出一点模样,好像身后还有羊肠小路蜿蜒。
那是一个我从未发现的路口。
或者还应当说,只有像我这样在城市外面生活许久的人,才会将城市里如此细小的地理叫做路口。
曾将自己在这一带的行踪努力地回溯过,终归没有想起什么。但也没有认为这是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样的路口本来就应该属于城市。城市的路口都有醒目的红绿灯,都有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能老远瞧见的指示牌。就是一条小小的巷子,都会在进出口钉上一块老大的铭牌。只有乡村的路口习惯地藏在地理与植被的背后。从记事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就一直是这么对待乡村地理:哪里有小路,哪里有山径,从哪儿能够滑进捞小鱼儿的深涧,从哪儿可以爬上有小兽出没的山崖。一切都像是生长在自己的基因里,无需刻意做什么,只管迈动双腿就能达到想达到的目的。
黄昏的太阳一如往日,满林子的黄叶正在努力地炫耀着最后的辉煌。铺满落叶的湖滨大道见不到别人,与幽静的夕阳做伴,心中纵然有一千种滋味也难说得清楚。在楼群中待了一天一夜以后,猛地见到树林后面的东湖,情绪总是免不了要暗暗惊讶与激动。东湖大得像一个海湾,望着水面无边的前方,感觉那里应是它的出海口,这让我很难将身后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与眼前烟波浩渺的湖水连在一起。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竟会鱼龙混杂到要与人类的雕虫小技息息相关,每每想起这些,就会为人的拙劣而脸红。追究起来,正是它使自己一次次地徘徊在这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