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3)

王小波去世不久,汪曾祺老先生亦驾鹤西归。我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当时很冲动,想去悼念。因我对汪先生为文为人皆极景仰。有年开青创会,我带着苏童叶兆言等人去看他,当其时,汪老先生极兴奋,谈笑风生。叶兆言碰碰我说,趁老先生高兴,找他索签名书吧。我特别喜欢读汪先生的散文,有一篇写北京午门,他说他站在午门前,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只他心里一点是热的。又一篇写他老师沈从文,逝世后他参加他的追悼会,说沈先生死后很安详,躺在花丛中,面色如新。汪先生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这么个人,就这么样地走了。他哭了。我亦看得哭出来。所以那一时我亦是想去看他一眼。这么个人,就这么样地走了,我心里有种凄然。但终于我还是克制住了,我没有去参加悼念活动。只在心里头回想着同他老夫子几次交往时的音容笑貌。他老夫子嗜酒,有回到湖南来,喝了许多的酒,我到宾馆去看他,话特别多,手舞足蹈,侃侃而谈。我脑子里便都是他那一时的模样,又亲切又伤感。

我在安贞桥附近一条小街上住了一年多。因《环球企业家》2000年时又拉回到北京来办,就在老中央美院的院子里,王府井旁边。我每天都到编辑部去看稿。我不喜欢北京人的饮食口味,但喜欢王府井前头黄昏时一长溜的各地风味小吃。下了班之后我慢慢游过去,常常是这个摊子前吃几串烤羊肉,那个摊子前吃几块豆腐干。华灯升起来,周围人很多,有吆喝声忽长忽短,是一种俗世生活的满意。到周末,同了一起办刊的也是长沙人的搭档老周,开了台丰田佳美满北京城寻长沙米粉吃。或者便是找湘菜馆,专挑了最辣的湘菜,辣出一脑壳的汗来才算过了把瘾,正如同在小剧院无意中见到长沙老同学,彼此吼叫几句乡骂那样。2000年的春日里沙尘暴甚是厉害,刮得大白天亦要打亮车灯。而这一年里,网络经济也是闹腾得甚嚣尘上。满街上的广告无不是.com,且还拿了葛优同谢霆锋们来做网站形象代言。机场高速路上,是大幅的英特尔公司的芯片广告:给世界一颗奔腾的心。确实的,那年头,网络经济来势凶猛,恍若也是给了这世界一颗奔腾的心。我们的杂志文章里,亦充满了王志刚、张朝阳、丁磊、田溯宁这样一些数字英雄的名字。我参加过好几回网络峰会,听这些英雄你方唱罢我登台,把虚拟经济的前景吹得天花乱坠。这样的景观,我想也只有北京才达于盛极,其他的地方怕是难得一见的。不管网络经济的繁荣几多虚假同短命,但那一时我确是感到改变人类生存方式同命运的革命是轰轰烈烈到来了。我心里头亦有高尔基描写的海燕迎接暴风雨来临时的那种兴奋同欢悦。我记得我还经常跑到北大去听一些经济学家的讲座。真是如沈从文讲的,有“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且“无从毕业”。

但我并不怎么喜欢北京的生活。一个南方人,有顽强的饮食口味,很不惯于北京的吃食。我租住在一个大院里,回家来烧水喝,不锈钢壶底皆是起一层白壳。北京的水质太硬,太碱,极难入口,逼得我常常是买矿泉水来喝。且我房东又常趁我不在时开门进来,仿佛他有什么金银细软,我随时会卷了走似的。我觉得受到污辱,便向他抗议。他嬉皮笑脸答应,但仍是隔三岔五地偷偷进来。我跟他说我租了这房子,租金一交是一年,这一年里房子的使用权便是我的,你要进来,可以,但须经我同意。他一脸讶异,好像我说的话乃是不可思议。北京人便是这样,极自我中心;且还有窥探别人隐私的好奇与爱管闲事的德性。我搭档老周在北京有相熟的女友,常来看他。有回他老婆来探亲,两人进了电梯间,开电梯的是位中年妇女,故意声音很高地说一句话,仿佛自言自语,却显是为了说给老周的老婆来听:男人一个人在外头呵,可要担心,我还没见过不吃腥的猫呢!结果弄得那晚上老周很不太平。而且北京也太干燥,每回下飞机不久,嘴巴便要起一层壳。拿舌头在上面舔,给点水分。春天里风沙又很大,满街扬尘,睁不开眼来。而且北京的店铺,一到晚上大多便打烊,只有白天的喧嚣,没有夜晚的繁华。这使我觉得北京可以事业,不可以生活。

北京的夜生活酒吧里倒是有。三里屯是我常去的地方。有时一个晚上转两三个酒吧喝酒聊天。有的酒吧有音乐,有的没有。我喜欢坐在有音乐的酒吧里。北京酒吧里还真是有些好歌手,没有名气,却是唱得非常好。尤其是有些摇滚歌手。他们嘶哑的声音里,有血液燃烧的火焰。有一回我还买了张“鲍家街43号”乐队的碟,里头有首《晚安北京》,我极是喜欢。

我将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伴着国产压路机的声响

伴着伤口迸裂的巨响

在今夜的雨中睡去

晚安北京

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北京有许多未眠的人,亦有许多孤独的人。他们在深夜里嚎叫。

还有一回在一个酒店里有一场几乎全北京的摇滚乐队皆来参加的PARTY,为的是纪念甲壳虫乐队首张唱片发行五十周年。我在那里看到了中国摇滚最精英的人物。我还看到刘欢仅仅是挤坐在台下的观众席上。那样的夜晚,我才听到了北京人精神上的声音。

第二天的夜里,我坐最末一趟航班回长沙。我在舷窗上鸟瞰北京无涯的灯海,心里亦悄悄哼了一句歌子:

晚安,北京。

晚安,所有未眠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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