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4)

十年后我再在湖南遇到他时,他几乎换了个人似的,谦卑而低调。我这才晓得,他的餐馆后被一把火烧掉了,而夜总会亦早已关张。曾经的繁华遂成追忆。

我们住的别墅,实际上成了朋友公司的员工宿舍。住的皆是中层骨干。有专人搞饭,亦有司机。跟老板开车的司机姓胡,我记得是岳阳人,无事时便邀一桌麻将。赌得相当大,一个晚上的出进最多可达十多万。我想他一个司机凭什么可以这样来豪赌?后来我跟一位会计大姐混熟了,这大姐是退休后从长沙请来的。她告诉我说,胡司机同公司里的一些人,把公司的房子以一个价整层整层包下来,再以另一个价卖出去,从中赚了不少的钱。小胡还不算什么,你没见某某?如今是开着奔驰车在公司里打工咧!

别墅里还住了位年轻女子,长得妖娆,是某某部门经理的情人。经理去唱卡拉OK,于是认识了该女子,她本来做“三陪”,见经理出手阔绰,就粘上了他,一副从了良的模样,常常穿着睡衣靸着拖鞋在客厅里看电视,跟别的男人打情骂俏。她嘴很刁,不大喜欢吃别墅里请的人做的四川口味的饭菜,于是同经理手挽手,到外头吃海鲜。经理可能真是爱上了她,到后来常听得他们关起门来吵架,原因据会计大姐讲是因她喜欢跟别的男人调情抛媚眼,惹得经理醋劲发作。有段时间别墅里还住了一位姓王的女孩,二十二三岁模样,短发,圆脸,很朝气亦很好看。我们在餐桌上经常聊天,才晓得她原来是北京分公司的。她毕业于北外,现暂调总部来翻译资料。她喜欢唱英文歌,亦喜欢到户外打羽毛球,性格很阳光。她有回跟我说,她到房地产公司来做事,就是想赚一点钱,到国外去留学。不久她就傍上了一个男人,果然,几个月之后,她就去了美国。我记得她最喜欢唱的歌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唱得非常好。

海南是许多女孩子的命运跳板同人生中继站。但或许亦是一生回忆里不堪回首的地方。

我朋友跟我说,他叫公司里的人帮我们索性到北京去注册,要做就干脆做成一个大广告公司,站在中国政治经济的制高点上。事情既有个过程,便让我们先在海南帮公司做些售楼广告。在此之前,他在青岛有个项目,请我们这班人帮他去拍个片子。是在黄岛开发区,他圈了两平方公里临海的地。他想把它做成国际性的旅游度假项目,于是要拍一个招商片,拿到境外去招人家的热钱。就是因拍了这个短片,他觉得这班人还真是能干,散掉可惜了,不如一锅端来做一家广告公司,何况他自己亦有内部业务量来保底。这回他又有一个新楼盘要开盘,于是请我们来做策划。我们就在别墅里做事,张大奇是策划高手,胡强与于鸣非亦擅长文案,另又叫来一个美工黄兰来做视觉。我则忙时帮忙,闲时帮闲。不久《海南日报》同《海口晚报》均刊出了我们做的售楼广告。我那朋友看了蛮高兴,打着哈哈说你们一出手,提升了海南房地产广告的文化水平呵。又说北京那边基本上办好了,你们可以北伐了。

他公司开了个年会,他在台上作报告,说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太多,高度危险,他的公司应当快速转型,从单一的房地产业中跳出来,多元发展。他说话时头脑异常清醒,但公司里其他的人皆不以为然。做过那个年头的房地产的人,对任何其他行业均是瞧不起,因任何钱皆没有炒地炒房来得快、来得猛、来得动魄惊心。

果不其然,半年之后,海南房地产的泡沫便一夜之间破灭了。我那朋友不是没有预见,但收手已是来不及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他的帝国般的公司最后亦作鸟兽散。

但半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当时并未看到。胡强很兴奋,以为到北京可干一番大事,三十而可以立了。于鸣非同黄兰亦有闯世界的牛犊劲。张大奇要老成得多,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份清醒。他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而我亦不想去,因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我内心渴望去做的,我只是尝试一种人生的可能,点到为止。我始终只有一种玩票的心态。

我们去了一趟三亚,因公司有一个项目在那边,亦是圈了好大一块地,他们带上我们去考察。顺便我们便在海边住了几天。蓝天碧海,椰风吹拂,我们躺在沙滩上,各怀了不同的心思。我喝着椰子水,望着远处一团白云。我想我亦要来去无拘,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海南的繁盛让我恐惧亦让我疲惫。我起了归思了。

归思起不得,一起就去订机票。

于是波音飞机以闪电的速度把我又载回到原来的生活。我的心复又归于短暂的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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