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鲜花正讲得慷慨激昂,郝支书走进来,小声说:“鲜花,停一会儿。”她关上了话筒开关,问郝支书有啥事。郝支书问昨天到青年点检查有啥情况没有?牛鲜花说,情况倒是掌握了一些,那里乱糟糟不成样子。郝支书吃了一惊,忙问咋个乱法。牛鲜花生气地说,小偷小摸的情况不少,几乎个个箱子里都有存货,花生、地瓜、苹果,简直像耗子盗洞,队里仓库有什么,他们的箱子里就有什么。
“嗯,各个大队青年点基本都这样,还真难管。”郝支书叹了一口气。牛鲜花从兜里掏出两只避孕套交给郝支书:“看吧,还搜出了这个。”郝支书眼瞪大了,笑了起来:“嗬,还有这宝贝。”
“得狠抓抓作风了,要不然非整出孩子来不可。”
“这都是小事,再说这些知青们都老大不小了,大男大女的成天在一个大锅里搅马勺,日久生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干柴碰着烈火,不着那才叫怪呢,别出大格就行。”说着,郝支书接过避孕套摆弄了起来,“你别说,他们还真有办法。”
“也不能放任了,传出去不好听。”
郝支书马上严肃起来了,郑重地说:“谁说放任了?知青点的建设要抓牛鼻子,怎么抓牛鼻子?一句话,就是抓阶级斗争。”
“书记分析得很对。”牛鲜花连连点头。
“说是抓阶级斗争,怎么抓?伸着两只爪子,东抓挠一下,西抓挠一下,到头来抓一手牛屎,你得有个抓挠。”
“什么抓挠?”牛鲜花问。
郝支书说,这抓挠就是《红与黑》那本书。牛鲜花觉得郝支书有些小题大做,可郝支书说,上面讲了,《红与黑》这棵大毒草疯长得厉害,已经形成了毒瘤,不铲除这个毒瘤,知青们不会消停。
牛鲜花为难地说,到青年点查了,说法挺多,取证很难。郝支书对牛鲜花的进度有些不满,说知青点的点长大庞昨晚到他家去了,揭发说《红与黑》肯定在点里传讲了,帅子是这件事的主谋。她应该抓住帅子不放,把这事办好。他得腾出手来抓抓学大寨修梯田的事,这个大寨也是的,自己折腾就是了,搅得全国农村不安宁。
牛鲜花点点头说,她一定抓出眉目来。交代完工作,郝支书告辞而去,见郝支书走远了,牛鲜花恨恨地骂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大庞,他想干什么!她打开话筒开关,生气地喊了一嗓子:“知青点的帅红兵,听到广播后马上到大队广播室来一下。”
牛鲜花这一嗓子,帅子当然听到了。忐忑不安的他赶紧往大队部跑,走到半路上遇上了正等着他的牛鲜花。帅子急忙迎上去打招呼,牛鲜花冷冷地说,队里没生炉子,她有事儿要跟他到家里谈。说完转身就走,吉凶未卜,帅子茫然地跟着牛鲜花往她家走。
进了门,牛鲜花让帅子在自己屋子里等,她和母亲忙活着做饭。帅子几番要插手帮忙,都被牛鲜花阻止住了。农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一会儿的工夫,饭菜就准备好了。牛鲜花把小饭桌摆到炕上,除饭菜外,还烫了一壶酒。
帅子立在屋中间,有些不知所措。牛鲜花看了他一眼,笑着说:“还得请啊?别看了,上炕吧。”帅子不敢上炕,诚惶诚恐地说:“牛队长,我这是无功受禄啊。”牛鲜花扑哧一笑:“小嘴挺会说的。妈,这顿饭我和帅子单独吃,你就回避一下吧。”
牛鲜花她妈看了看帅子,又看了看女儿,嘴角带笑地说:“你们吃着,我就不陪了,待会儿你爹回来我和他一块吃。”说着走出屋子。
帅子仍旧站在原地没动。牛鲜花嗔怪说,怎么回事?这么难请啊!帅子害怕了,说不知道这是顿什么饭,不会是鸿门宴吧?
牛鲜花看着帅子扑哧一声笑了:“你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你不是刘邦,我也不是项羽。”帅子竟然吓得蹲到地上说:“不是鸿门宴我就更不敢吃了,你这是送别宴吧?是不是吃了饭押送我到公社人保?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吃你的饭。”
牛鲜花火了,柳眉倒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你送过我礼物,今天算是回报了,可以了吧?”帅子还是不肯就座,嗫嚅地说:“其实,其实……”
“就别其实了,没别的意思,你也不要害怕。我监管你一个月了,一直没认真找你谈谈,现在不是号召开展谈心活动吗,今天咱俩谈谈心。有一条,你一定要说实话!”说着她硬拖着帅子入了席。
两人边喝边唠,几杯酒下肚,帅子不那么拘谨了。
“帅子,说说,你到底读过多少小说?”
“数不清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书包里就揣着小人书,上中学的时候正赶上停课闹革命,书包里全是小说。”
“你从哪儿来的小说?这些年了,图书馆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和马列著作,就是有数的几本革命小说,《金光大道》啊,《闽南作战史》啊,连《林海雪原》、《红旗谱》都差点打成大毒草,到哪儿弄书看?”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
牛鲜花让帅子逗笑了:“你怪话还不少呢。”
“我邻居老汪大叔在一所大学当工宣队,管着图书馆,他常带书回家看,什么书都有。大叔喜欢喝酒,我就常偷我爸的酒跟他换书看。”
牛鲜花笑着问,酒少了,他爸就发现不了?帅子说,后来发现了,他爸就将酒藏了起来。可是不管藏哪儿他都能找到,他爸被逼得没辙了,求人打了个铁皮酒壶,把酒壶拴在腰带上,也没难倒他,照偷不误。
“偷鸡摸狗看来你是惯犯,你爸不揍你?”牛鲜花好奇地问。
“我爸从来不打我。”
“为什么?你爸护犊子?”
帅子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记得小的时候,我姐还活着,有一回我惹了祸,我爸要打我,姐姐把我藏到小煤屋里,把我抱了一天。我爸、我妈找了我一天没找到,后来找到了,看到我姐抱着我睡了,我爸哭了。从那以后我爸就再也没打过我。”
牛鲜花轻声说:“你姐真好,她是怎么死的?”
帅子流泪了,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对不起,我不该问。唉,天下当姐姐的都爱自己的弟妹。哎,酒壶拴在你爸的腰带上,你是怎么偷的?”
帅子半天才抬起头,艰难地一笑,嗓音沙哑说:“这是个秘密,打死我也不能说。”
牛鲜花喝了酒,有些上头,女人的温柔散发出来,她像个小妹妹一样把住帅子的胳膊来回摇晃着,撒娇央求道:“说说呗。”
帅子犹豫了一会儿,开了口:“我爸有个习惯,每到星期六晚上和我妈过生活……”
牛鲜花笑了:“你家真奇怪,生活天天过,为什么还要等到星期六?”
“你怎么什么也不懂?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你好说我是教唆犯了。”帅子说着把头扭到了一旁。
牛鲜花懵懂地摇头自语说,她不明白。这种男女之事帅子没法解释,忙转移话题,问牛鲜花爱不爱看小说。牛鲜花尽管有些醉意,革命意识的弦绷得还是很紧:“我可不愿看。小说是什么东西啊!毛主席早就说过,利用小说反党,这是一大发明,我不敢看,怕中毒。有时候鲜花和毒草也是很难分辨……来,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