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仇视知识的年代。“知识越多越反动”早成定论。上海机床厂的调查报告又新得出了“大学生不如中专生,中专生不如工人”的论断。文戈和杨红砚不幸而上过大学,倒成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印,在社会上备受歧视。不过,他们自己倒并不觉得特别罪恶,私下里还有些惺惺相惜。
文戈今天的心情不好,戴着“小知识分子”的帽子,跟随“粗而优则仕”的曹兀龙下乡,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也无奈。秘书,并没有自己选择跟谁或不跟谁的自由。他找杨红砚借书,想乘机和她说说话,排解排解心中的烦闷。
杨红砚,是县常委杨子厚的女儿。然而,似乎没有沾杨常委什么光,因为人们说“杨常委的女儿”的次数,还没有说“杨红砚的爸爸”的次数多。她在宣传部管着一柜子图书,倒像个蜜源,吸引着大院里一帮年轻人常来光顾。她正写东西,见文戈来,嘴里应着,手不停,想把一句话写完再给他拿钥匙。
屋子里静静的。文戈悄没声地站桌旁看她写字,心里温温的,感觉空气里融了她的香味,自己正被那香味围着,酥酥地由毛孔往他身体里渗,使得他全身都悄悄活跃了起来。他轻轻做了个深呼吸,想象中似乎将一个看不见的她悄悄吸进了体内。他屏住气,仿佛把她关在了自己体内,可以带着她走,到任何地方都和她在一起。他有点痴痴地、傻呆呆地享受着那片刻难得的宁静,倒希望把这种宁静固定下来。
杨红砚写完一句话,一抬头,见文戈呆呆的,愣住了,说:“你……怎么了?”文戈惊醒过来,忙掩饰地一笑:“哦,我借书。”他怕自己脸红让她看出来,故意举拳向空中一伸,同时全身都鼓了下劲。
她给他取钥匙。钥匙上有朵塑料绳编的玫瑰。文戈去接钥匙,碰到了她的手。她笑着看了他一眼。文戈也笑着回看她一眼。两人心里便都温温馨馨的。她笑问:“你要下乡?”文戈说:“嗯。”杨红砚说:“跟曹?”文戈点头。她微摇一下头:“怎么偏偏跟他!”文戈叹一声,无奈地说:“怨憎会呗!”她一笑:“小心点。”文戈点头,心里润润的。
“想借什么书?”她问,同时一笑,一嘴猫儿般细牙白亮亮地在那鲜嫩的唇间排列着,使得她整个人都显得那么生动。文戈见她满脸鲜亮,心头一凛,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有一瞬间的疑惑,把两个人混为一个人了。然而,理智告诉他,不是,她是她,她是她,她在天边,同时在他心里,而面前的人是杨红砚。他摇一下头,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脸上突然肃了:“我到里面找吧。”
这变化没有逃过杨红砚的眼睛,她本来想跟进去给他介绍什么书在什么地方,脚都跨出一步了,却又站住了,看着他一个人进了套间。
说是一柜子书,半柜子是《毛泽东选集》,小说只有一本《欧阳海之歌》,其余都是“毒草”,烧掉了。他进去好半晌,只找到一本《梅特涅》,一本《田中角荣传》。他把书放桌上让她登记。她登记了,把书推给他,虽然仍看他,但笑容似乎有点吝啬了。
文戈感到了,想走,却不愿让她心里有霜,迟疑一下,笑道:“我昨晚做了个梦,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杨红砚一笑:“什么?”文戈说:“我梦见我是只小猫,被你叼着满处走,你的牙尖尖咬得我身上痒痒的。”杨红砚一笑:“那我成什么了?老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