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河流(8)

 

我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久久环视着周遭,整个房间和从前完全一样,没有任何变动,充满了熟悉的物件和熟悉的光影,所有的温柔和美好都遗留在原处,好像父亲只不过刚刚起身走开一会儿而已,然后就会再回来的。

然而,回来了的父亲再也不是从前的父亲了。我从小仰望的高大健壮俊朗而又亲爱的父亲,如今已是这一盒抱在怀中微微有些分量的骨灰盒中的灰烬,就摆在明亮的窗前,摆在他使用了多年的书桌上。

我实在没有办法顺从这眼前的一切。

生与死的界限,在这一刻里怎么可能是如此的模糊和温柔却同时又是如此的清晰和决绝?

面对着父亲的骨灰,我恍如在大雾中迷途的孩子,心中的惶惑与纷乱难以平服。原来曾经是那样清楚的目标和道路,曾经作为依凭的所谓价值或者道德的判断,甚至任何振振有词的信念与论点,在灰烬之前,忽然都变得是无比的荒谬薄弱因而几乎是哑口无言了。

在灰烬之前,什么才能是那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即或是死亡也夺不走的本质呢?

多年来,每次去德国探望父亲,我都是搭乘火车往返法兰克福机场与波昂市之间,路程虽然固定,但是由于在这两个钟头的车程中,其中有很长一段都是沿着莱茵河边行驶,冬尽春显,夏去秋至,四季里对岸的山色有无穷变化,一次又一次的收进我的眼底。

不过,这一次,住在美国的弟弟,到了法兰克福机场之后就租了一部车北上,与我在波昂会合,一起参加了父亲的追悼仪式,然后再一起护送父亲的骨灰回台湾,安葬在母亲的旁边。

所以,回程就由他驾车,由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上路。

前一天晚上,朋友已经给我们指引了一条捷径,不需要绕道市区,只要在附近的河边码头搭乘汽车渡轮到对岸,再翻过一座山之后,就可以接上前往法兰克福的公路了。

我们是在清晨启程的,过河的时候河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雾气,凝视着雾中若隐若现的水纹,忽然想到这是与父亲相伴最后一次走过莱茵河了。

弟弟开车很稳,每逢转弯和上坡之时都会稍稍减慢车速,经过了河边的小乡镇之后,我们就开始往山上驶去,由于爬升的坡度比较大,山路颇有转折。

我们几乎是在一片无止无尽的密林之中行驶,山路不宽,然而修得非常平整,因而更像是一条缎带在林间迂回绕行。如果是在夏日,繁茂的绿叶可能会阻挡了所有的视线,但是,此刻是叶将落尽的初冬,树梢只有稀疏的细枝,透过这些深深浅浅的细致而又湿润的枝桠,不时可以瞥见林木深处幽微的美景。

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美丽的一条山路。

我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在贪看着眼前的一切,照理说,这个季节里山野的风景,原该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早上,这一整片无止无尽的山林,特别湿润和秀美,竟然有点像是初春的林木,充满了生机。

车子转了个弯,从右边的车窗望下去,忽然看见在低低的山脚下,莱茵河蜿蜒而过,正闪动着淡淡的波光,而对岸岸边那一条细长的道路,不就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曾经和父亲同行过无数次的那段堤岸吗?

我猛然领会,那么,此刻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我曾经从对岸眺望过无数次的那片山林了。

就在这个春天,一九九八年的五月,站在岸边,父亲还曾经对我说过:

“那山上的风景很不错。”

我还记得那一天,向晚的莱茵河边,春风扑面,美景如画,在河对岸的山上,整片树林全长出了柔嫩的新叶。

我还记得那一天,一如往常,我们父女两人交谈的内容除了孩子们的近况之外,就是关于蒙古高原的今昔。

从一九八九年的夏天开始,九年来,好像是为了加倍弥补那前半生的空白,我一次又一次去探访蒙古高原。不单是见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故乡,更在心中设定了目标,东起大兴安岭,西至天山,南从鄂尔多斯荒漠,北到贝加尔湖,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地之上,一步又一步地展开了我还归故土的行程。

因此而累积了许多欢喜与困惑,长途电话里谈不完的,都在莱茵河边的暮色里一五一十地说给父亲听了。

父亲总是耐心地为我解答。在他的记忆里深藏了半个世纪的故乡,不曾被污染与毁坏,还保留了由几千几百年的游牧生活所铸造而成的文化与社会的原型,不是一些现实的灾劫或者误解所能够轻易动摇的。

在一条异乡的河流之前,父亲是如何地尽他所能去带引我认识我的原乡啊!而我们父女之间能够互相印证和分享的,还包括那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山川的颜色和草木的香气。

莱茵河在我们眼前慢慢地流过,暮色用那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逐渐逐渐地袭来,如今回首望去,才知道那曾经是多么美好的时光。

而在此刻,满山的树叶都已离枝,我从小仰望倚靠好像从来也不会老去的父亲,形体也已成灰烬。在这个清晨,辞别了那空空的寓所,双手捧着父亲的骨灰上车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惆怅。

可是,就在刚才,在这片山林之间,我曾经全神贯注地贪看着周遭的幽微光影,几乎已经忘记了自身的悲伤了。

就在我突然领会到自己正置身在父亲曾经赞美过的景色里,刚刚走过的也正是父亲曾经走过的路途之时,心中不由得涌上一股暖流,觉得有种微微的欢喜与平安,好像父亲并没有真正离去,好像他还在我的身边,在这条美丽的山路上,与我同行。

“爸爸,这是启蒙的第一课吗?”

我在心里轻声向父亲询问。

这时,我们的车子已经接近坡顶,路牌上标示着再往前行就快要翻越过这座山了。我向右边的车窗靠近,试着从林木的空隙间望下去,山脚下,晨雾已散,安静地流淌着的莱茵河,远远地向我闪动着一层又一层温柔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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