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马鞍(2)

 

因此,能在书中找到一些线索,都会让我万分欣喜。

譬如史家所谈及的一盒玫瑰油,书上说它“其色莹白,其香芳馥:不可名状。”才让我知道,在一千年之前,契丹人就知道如何留住玫瑰的芳香。

在无边的旷野里采摘玫瑰,并且设法去留住它的芳香,这行为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一种美丽与幽微的本质,也存在于疾驰的马背之上。

又譬如考古学家所谈及的“鄂尔多斯式青铜器”,那是从西元前一千五百年到西元一百年左右的悠长岁月,在蒙古高原上所发展出来的艺术风格。从马具、刀剑、带扣到纯为装饰用的饰牌,都是以动物纹饰为主题,而且特别强调它们在刹那间的神态与动作。或是一群奔鹿,首尾几乎相连,或是林中小鹿听见什么响动正惊慌地回头,或是虎正在吞噬着羊,或是鹰、鷲、马与狼,群兽互相纠缠撕斗的环节。

那从写实转化为极端装饰性的构图与线条,正是草原生态从表相到内里的精确素描。是一种缓慢的坚持,紧密的环环相扣,互相制衡而最终无人可以幸免。

即使在一件只有几公分大小的饰牌上,我们也可以感觉出这种在大自然的生物链上无可奈何的悲剧,在毁灭与求生之间所迸发出来的内在的生命力。而由于这种种矛盾所激发的美感,匈奴的艺术家们成就了青铜时代最独特的一页,使得今日的我们犹能在亘古的悲凉之中,品味着刹那间的完整与不可分割。

又譬如瑞典学者多桑在他所著的《多桑蒙古史》中写到成吉思可汗安葬之处是在鄂嫩、克鲁涟与土拉三条河流发源地不儿罕,合勒敦群山中的一处,这个地点是可汗生前所拣选的,书中是如此记述:

“先时成吉思汗至此处,息一孤树下,默思移时,起而言曰:“将来欲葬于此。”故其诸子遵遗命葬于其地。葬后周围树木丛生,成为密林,不复能辨墓在何树之下。其后裔数人,后亦葬于同一林中。”

读到此处,我不禁会揣想,在一切病痛与死亡的威胁还都没有来临之前,在广大的疆域上建立的帝国正熠熠生辉之时,是什么触动让我们的英雄在忽然间澈悟了生死?

我猜想是因为那一棵树。

在多桑笔下所说而由冯承钧先生译成的“孤树”一词,给人一种萧瑟冷清的感觉,其实恰恰与此相反,在蒙古人的说法里,应该写作“独棵的大树”,是根深叶茂傲然独立的生命。

在蒙古的萨满教中,对于独棵的巨木特别尊敬,有那枝叶华茂树干高大的更常会被尊奉为“神树”,通常都是有了几百年树龄的了。

在亚洲东南方生活的农耕民族常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但是,在蒙古高原上,日照短,生长期也短,一棵树往往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才可能成材,因此,当你面对着一棵根深叶茂傲然独立的巨木之时,不由得会觉得它具有令人崇敬的“神性”。

而这神性正是一种强烈的生命力。

我猜想,圣祖当时,正是受了这种内在的生命力的撼动罢。静默而伟岸的树干,清新而繁茂的枝叶,传递着宇宙间本是生生不息的循环,因而使得英雄在生命最光华灿烂之时,预见了死亡的来临,却又在领会到人生的无常之际,依然不放弃对这个世界的信仰和依恋。

这些都是让我反复阅读与思索的地方。

在空间与时间的交会点上,有幸能够接触到这一切与“美”有关的讯息,真如一副金色的马鞍,可以作为心灵上的凭借,也引导着我在通往原乡的长路上慢慢地找到了新的方向。

多么希望能够和大家分享。

二十多年前,诗人萧萧对我的第一本诗集《七里香》曾经有过如下的评语:“她自生自长,自图自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对我的《世纪诗选》的评语是:

“似水柔情,精金意志。”

要怎么说出我心中的感激?

原来,这一路走来的自身的转变,其实很清楚地看在旁观者的眼里。这么多年纷纷扰扰说不明白的思绪和行为,评论者只用八个字就完整地凸显出来了。

原来,我是怀着热情与盼望慢慢地走过来的却并不自知。

一如我的一首诗(旁听生)中所言:“在故乡这座课堂里/我没有学籍也没有课本/只能是个迟来的旁听生……

是的,对于故乡而言,我来何迟!既不能出生在高原,又不通蒙古的语言和文字,在稽延了大半生之后,才开始战战兢兢地来做一个迟到的旁听生,如果没有意志力的驱策,怎么可能坚持到今天?

谢谢诗人给我的评语,让我惊喜地发现,原来我也是可以拥有一些优点的。

说来也有趣,在没有见到原乡之前,我写作时确如萧萧最早所言,自生自长,自图自诗,心中并无读者,无论是诗还是散文,只要自己满意了就拿去发表。当然,发表之后能够得到读者的回响,是非常温暖的感觉,不过并没有影响我写作时的态度。

如今的我,在写诗之时也一贯保持自己的原则。但是,在书写开于蒙古高原这个主题的散文时,却常常会考虑到读者,有时易稿再三,不过只是为了要把发生在那片土地上的真相,再说得稍微清楚一些而已。

我是怀着热情与盼望慢慢地走过来的,只因为我是个生长在汉文化世界里的蒙古人,渴望与身边的朋友分享我刚刚发现的原乡。

那是一处多么美丽多么不一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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