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为例,下面说,“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赤裸裸的只是恻隐,不杂一点私见。这个例确是引得好,令我们不能不承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惜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没有举出例来。我们觉得有些地方,即如辞让之心,便很难解答。若能起孟子而问之,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孟子专看见善的方面,没有看见恶的方面,似乎不大圆满。荀子主张与之相反。要说争夺之心,人皆有之,倒还对些。那时的人如此,现在的人亦然。后来王充《本性篇》所引如商纣、羊舌食我一般人,仿佛生来就是恶的,不能不承认他们有一部分的理由。孟子主张无论什么人,生来都是善的;要靠这种绝对的性善论作后盾,才树得起这派普遍广大的教育原理。不过单作为教育手段,那是对的。离开教育方面,旁的地方,有的说不通,无论何人亦不能为他作辩护。
因为孟子太高调,太极端,引起反动,所以有荀子出来主张性恶。《性恶篇》起头一句便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要是不通训诂,这两句话很有点骇人听闻。后人攻击他,就因为这两句。荀子比孟子晚百多年,学风变得很利害。讲性不能笼统地发议论,要根据论理学,先把名词的定义弄清楚。在这个定义的范围内,再讨论其性质若何。“性恶”是荀子的结论。为什么得这个结论,必先分析“性”是什么东西,再分析“伪”是什么东西;“性”、“伪”都弄明白了,自然结论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性?《正名篇》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与告子“生之谓性”含义正同。底下一句说:“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便是说自然而然如此,一点不加人力。性之外,还讲情。紧跟着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这是说情是性之发动出来的,不是另外一个东西,即性中所含的喜怒哀乐,往外发泄出来的一种表现。什么是伪?下面又说:“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能”字荀子用作态字,由思想表现到耳目手足。紧跟着说:“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这几段话,简单的说,就是天生之谓性,人为之谓伪。天生本质是恶的,人为陶冶,逐渐变善。所以他的结论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对于性解释的方法与孟子相同,惟意义正相反。《性恶篇》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毕。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故枸木必将待隐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这段话是说顺着人的本性,只有争夺、残贼、淫乱,应当用师法礼义去矫正他。犹之乎以树木作器具,要经过一番人力一样。《性恶篇》还有两句说:“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这两句话,说得好极了。性、伪所以不同之点,讲得清清楚楚的。《礼论篇》还有两句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是说专靠原来的样子,一定是恶的,要经过人为,才变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