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可以说《天雨花》比《白氏长庆集》好,《长庆集》又比《李杜集》好吗?现代最时髦的平民文学、平民美术,益处虽多,然把文学美术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何况哲学这样东西,本来是供少数人研究的。主张“平民哲学”,这名词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怀疑。
儒家道术,偏重士大夫个人修养。表面看去,范围似窄,其实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领袖人才造出来的,士大夫的行为,关系全国的安危治乱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说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今日中国国事之败坏,那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数个人造出来。假如把许多掌握权力的马弁强盗,都换成多读几卷书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闹到这样糟。假使穿长衫的穿洋服的先生们,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谓“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呢?我们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将来都是社会领袖。造福造祸,就看我们现在的个人修养何如。儒家道术专注重此点,能说他错吗?
四、有人说自汉武帝以来,历代君主,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里实行高压政策。所以儒家学问,成为拥护专制的学问,成为奴辱人民的学问。
诚然历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实行专制,此种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们要知道,几千年来,最有力的学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带反抗的精神。儒家开创大师,如孔、孟、荀都带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细讲。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但是《后汉书?党锢传》,皆属儒家大师,最令当时帝王头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党籍;南宋朱熹,列在庆元党籍。当时有力的人,摧残得很利害。又如明朝王阳明,在事业上虽曾立下大功,在学问上到处都受摧残。由此看来,儒家哲学也可以说是伸张民权的学问,不是拥护专制的学问;是反抗压迫的学问,不是奴辱人民的学问。所以历代儒学大师,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残。要把贼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五、近人提倡科学,反对玄学,所以有科学玄学之争。儒家本来不是玄学,误被人认是玄学,一同排斥。这个亦攻击,那个亦攻击,几于体无完肤。
玄学之应排斥与否,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因为排斥玄学,于是排斥儒家,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陆,有无极太极之辩,诚然带点玄学色彩。然这种学说,在儒家道术中地位极其轻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论点。自孔孟以至陆王,都把凭空虚构的本体论搁置一边,那能说是玄学呢?
再说无极太极之辩,实际发生于受了佛道的影响以后,不是儒家本来面目。并且此种讨论,仍由扩大人格出发,乃是方法,不是目的,与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说玄学色彩,最浅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国,在中国要算儒家了。
儒家与科学,不特两不相背,而且异常接近。因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环境作出发点,比较近于科学精神,至少可以说不违反科学精神。所以我们尽管在儒家哲学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时代。
据以上五种理由,所以我认为研究儒家道术,在今日实为有益而且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