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10)

她这个人简直就是“尴尬”的化身。不过,她实在很强势。所以他到现在都无法接受“她是被一只蚊子杀死的”这个事实。她是那么的膘肥体壮,一只Mbu怎么可能对她构成威胁?哪怕那是一只携带了奥尼翁—尼翁热病毒的蚊子——她如今还魂,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但是,想到一辈子都要跟自己的母亲纠缠不休,他不免觉得如坐针毡。

阿巴斯先生接着意识到: 他还是有可能压制住她的。于是,他跪下来,对着骆驼的耳朵喃喃道:“听我说,妈妈,你要是再在旅途中惹麻烦,我就把东西从你身上卸下来,然后把你丢给那个原始的流浪部落。我发誓我干得出来,到时候他们就会割开你的喉咙,喝你的血。事毕再用你的粪便混着你的毛发塞住你的伤口。一个月以后,他们会再次划开你的喉咙,喝更多的血,他们的确如狼似虎到了那种程度。”他停顿了一下,好让对方慢慢品味他的话。最后他说:“所以,妈妈,你要么现在就站起来,要么一到米帝帝玛就受死。你自己决定吧,动作要快。”

阿巴斯先生认为正是他的这番话(而非赶驼人的鞭打)使得西蹄最终站了起来,继续领着驼队前进。跟在西蹄后面的是驮着阿巴斯先生的骆驼,接着是驮着斯威尼小姐的骆驼,末尾是驮着补给的第四头骆驼。他们的行程耽搁得太久了,虽然驼队动作迟缓,中途又出了许多意外,他们却很幸运地没有碰到索马里匪徒。如果碰上了,那些屁股上闪耀着一排排金子弹的强盗一定会杀死这个任性的美国女人。到时候,阿巴斯先生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论如何,他现在的“下场”就已经不怎么样了。从小,他就梦想着拥有一份待在阴凉处、无需多少体力付出、最好还无需与人接触的工作。有一天,从伦敦跑来了一位名叫费特格林小姐的图书管理员。她是来为一项奖学金寻找一名合适的获得者的。她选中了他,当他发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满足他要求的理想工作时,他真是喜出望外!当然,他不时也要整理一下书架。不过,图书馆禁止谈话的明文规定大大地补偿了这小小的体力付出。

可是现在,他的工作性质起了变化。他被强迫每周四次在毒日下进行极端劳累的旅行,穿越除零星的带刺灌木和刺槐外就荒凉得一无所有的沙漠。凭什么啊?就凭这些大脑发热的外国人决心让所有的孩子都接受教育?想到外国人对“教育”这个词的误解,他就气得磨牙。这些外国人不明白: 读书写字并非教育的惟一途径。在部落文化里,传统是口头相传的一件事。它靠着日益发展、丰富的记忆的支撑,由一系列的仪式和人们的敬重心理来维持。这种敬重心理不是书本可以构建出来的,相反,书本会摧毁这种心理。

另外,这些思想单纯的人过的是与世无争的生活。安贫乐道不也是一种智慧么?一阵雨,一碗玉米,就能叫他们称心如意。他们都是守本分的。这个由肯尼亚国家图书馆服务部监督、斯威尼小姐为“客座顾问”的移动图书馆蛊惑着人们去羡慕一种遥不可及的生活。这些捐助的图书中的确有一些有用的书,但除此以外,一个浑身尘土的沙漠居民能从某些个电影明星的传记中学到什么?还有什么教人自己动手设计庭院的书?有关中世纪城堡的儿童图册?这些书的内容昭然突显了西方理想主义的弱点: 无知与妄自尊大。

还有其他的问题。比如以下这条棘手的规定: 借走的东西必须在两周后以毫无损伤的状态归还,说什么他也不相信这些部落勇士们和他们的家眷已经充分领会了这条规定。还有什么“骆驼移动图书馆只能对永久定居的非游牧部落开放”的规定,这叫什么事嘛?这里可是荒野啊。一旦季节性的井水干枯了,一旦强盗们开始威胁部落的安宁了,一旦“永久定居”成了羁绊而非选择,一旦部落成员无法抵挡新土地上的自由召唤——“永久定居”的咒语便被破除了。

他已经在许多会议上多次强调了这些问题,可是会上那些思想幼稚的英美社会改良家们只知道一意孤行,他们讨论出了将图书馆送过起伏不定的原始地表的方法,他们筹集了海外资金,募集了图书。他觉得将潜在的问题摆到桌面上是他的责任。是以,他吐字清晰、发音优美(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同时竭力使自己不至于表现得傲气凌人。一天下午,来自内罗毕的上司穆耶斯先生弯下身来,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没人想要从一个图书馆长的口中听到反对阅读的论调。”穆耶斯先生说。尽管他的口吻又克制又得体,阿巴斯先生还是马上明白了过来: 想要说服这群人放弃这项愚蠢的计划、将钱用在更为实际的图书馆内部改良上,就像教会大象唱歌一样不可能。他若是继续对抗下去,很可能会丢掉饭碗。

他并不是没有意识到上司提到的态度问题。他知道自己给人带来了举止暴躁、言辞倔强的印象,尤其还有个外表善良、笑?可掬的斯威尼小姐与他作对比。穆耶斯先生说她是个“随意得可爱”的小姐,阿巴斯先生明白这句评语指的是她总是背着一个紫色的包来开会,并且好像很少梳理她那头鬈发的事实。她和他在伦敦认识的那些图书馆员不同,她是那么心直口快、固执己见,随意与激情奇异地在她身上融为一体。

她跟阿巴斯先生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放了什么东西在这个地方,这个东西比你我都要大,即使在我走后,它也会继续成长”。她说的“走了”当然不是死的意思,而是远离龌龊的当地食物、不舒适的房间和没有隐私的社会环境的意思。她要回到她的游泳池、低领礼服和意乱神迷的卿卿我我中去——他看过美国的电视节目。诚然,她暂时放弃这些物质享受的动机是令人钦佩的,但有些时候,他实在觉得她很多管闲事。

驼队已经在去往米帝帝玛的路上行进了三个多小时。他决定: 以后再也不为这些事操心了。他已经坚持要将一定的规章制度贯彻到底,而他们最终也同意了他的意见;另外,他在这项计划中的位置与责任也已明确在案。待到这个“非机动的移动图书馆”——即他们所称的“骆驼移动图书馆”,他们为自己能想出这样巧妙的词而自得满满地微笑了——不可避免地在正午的阳光下萎蔫时,他们一定没法拿他是问。美国人驼队停靠在米帝帝玛的刺槐树下时,已将近中午。这棵刺槐是方圆一英里内最高的树,美丽又朴素,好似一位消瘦过度的贵妇。他们已经是第九次来到这里了,路途中的死寂与米帝帝玛的喧闹碰撞到了一起——菲儿每一次都会被这孤独旅程后的碰撞时刻所打动。由于阿巴斯先生在旅途中例行公事地拒绝与她谈话,她在数小时之内惟一能听到的就是骆驼单调、黏乎乎的呼吸声。偶尔,会有一只鸟在酷热中软绵绵地抱怨几声,或由于发现了一小片凉荫而欢快地啾几声。在寂静中,她将自己幻想成了一个孤独的古代游牧民,在沙尘构筑的幻影中颠沛流离。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