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9)

但在茅屋之间的巷子里,她撞上了阿贝欧米。确切地说,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这个人肉沙包抵住了她的冲力,然后扶着她重新站稳了。

她尴尬地低着头。面对他健壮的肌肉、他的体味和她自己的毛躁行为,她只觉狼狈不堪。她退到一边给他让路,但他没有动,那双抓着她的肩膀的手又温暖又结实。能奏出她最爱的音乐的鼓,正是由这双手拉拉扯扯地制作出来的。起先,她怎么也不抬头。他等着。最后,她终于抬起眼睛正视他,她乍眼碰上的温柔目光几乎令她窒息,她感觉飘飘忽忽的,想要伸手摸摸他的脸,好稳住自己的身体。她差点就这么做了。

“你还好吧,佳禾?”

她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客套个“是”后就让自己脱身离开。可她一张口,别的话就冒了出来。

“那些书……”她说,“还有马塔尼……”

她一开始说得结结巴巴,但他听得相当认真。第一次有人那么认真地听她讲话,于是,她放松了下来,话也说得流畅了。当米帝帝玛的其他人都聚集在驼队周围、忙着玩弄那些没正经的纸片时,她讲述了她的担忧。她害怕新的思想会破坏古老的智慧。她越讲越激动,如果他们不提高警惕,她说,事情就会变得本末倒置。最后,她将话题从米帝帝玛转到了自己身上。她告诉他: 她觉得丈夫书本上的那些故事与她的生活毫无关系,而阿贝欧米的鼓奏出的音乐却让她觉得——她的声音轻柔了下去——很神圣。

他微笑了,没有回答。语言是多余的。

后来,他们又聊了其他事情。他向她讲述了自己坐在妻子旁边、看着妻子死去的经历。他说,他很担心儿子塔邦,即村民口中的“疤孩”——佳禾如今了解了内中的苦楚,她以后再也不会大声叫这个绰号了。她向他描述了自己坐在神圣的祈灵所外、听着鼓声和夜晚的诵唱声时心中涌起的渴望。

她说得如此直白坦诚,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们当然不是第一次见面就把话说尽的。移动图书馆一个月来两次,他们一共见了八次,他们的谈话是连贯一气的。佳禾又惊奇又欣慰地发现他们交流起来酣畅自如。他们异口同声地取笑或赞美什么,一会儿逗趣,一会儿严肃,他们会被对方的双眸深深吸引,然后又慌忙移开目光。他们的秘密谈话是活生生有现实意义的,就像他们共同创造出来、如今成为他们慰藉的一个孩子。

但是,这个孩子会随着驼队的每一次离去而憔悴欲死。佳禾和阿贝欧米不能在别人可能听到的情况下做那样亲密的交谈。没有了移动图书馆,他们也就没有了独处的机会。

她会看着他,会一边在火上热着骆驼奶或扫着一处尘土,一边偷偷地看他坐在屋外做鼓。一只鼓要做好几天,每只鼓做出来都不一样,正如人有千姿百态。他把木头泡在水里、弯折木条做骨架,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兽皮刮干净。当他做着这些事的时候,他皮肤下的肌肉像美妙的音乐一样移动起伏。她看着他为鼓注入生命: 他将兽皮覆盖在骨架上,既赋予了鼓形体,也赋予了鼓心跳。

他是赋予事物生命的人。的确,他就像滋养万物的雨水一样。要佳禾耐心地等待骆驼图书馆的到来,就好比要她在肺部满涨的情况下憋气一样困难。

等待之所以可以忍受,全归功于他们私会时所交换的那些护身符般的言语。这些言语会透露出他们在间隔的日子里是多么地思念对方,以及如今终于见面自己又是怎样一番感受。她会在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掂量一些小心谨慎的措辞,直到她想出新的说法。

“上周有一晚,我特别特别想要对你说……”她会如此开口道。事情本身并不重要,她提到这个,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满腔热望。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半夜,我突然醒了。我一定是感觉到了你要对我说什么。”他会这样回答。于是,她便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纽带更加稳固有力了。

最近,他们开始谈到了他们的婚姻。他们用词隐晦,因为这是最最暧昧的一个话题。她拐弯抹角地说到了自己沮丧的情绪,他理解地点了点头。他们渐渐不说话了。他们没有碰触对方,但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肩膀上他的手指的重量。

她认识这个叫阿贝欧米的男人有多久了?一辈子。比她认识马塔尼的时间还要长(马塔尼跑到“远城”去呆了好些年)。佳禾出生的时候,阿贝欧米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自她来到这个世上以后,他们几乎每天都能见面。虽然相见,却不相识。

然而,她又觉得他们之间其实早就有了那么一份宽厚朴实的感情。只是,在这个游荡的图书馆穿过荒野、来到米帝帝玛的大刺槐树下之前,她一直没有发觉。书?书只能糊弄住米帝帝玛的傻瓜和糊涂人。不过,图书馆的确带来了一份礼物。这份礼物只属于她和阿贝欧米。

此刻的佳禾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她玩弄着胸口的珠子项链,争辩到一半,自己噤了声。她站起来,从呆若木鸡的丈夫身边走开。她突然厌烦了自己的心口不一。表面上,她声色俱厉地谴责移动图书馆;内心里,她却在以同等的热情祝福移动图书馆。图书馆长西蹄既是领队骆驼,又是运货骆驼,它似乎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有左右局势的能力。它任性地动来动去,阻碍人们往她身上绑书箱,害得出发时间推迟。启程的时候,阿巴斯先生抱怨浪费了太多时间。当时,他觉得自己在西蹄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得意,不过他马上反驳自己说: 一定是看错了。然后,在他们行进到一个半小时候的时候,西蹄突然回头瞥了他一眼。它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出声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扑通”一声跪到了与月球表面一样荒瘠的沙漠上。它洋洋自得地甩着脑袋,展示着下颌凸出的黄牙。

这一刻,阿巴斯先生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一件事情,他确定西蹄被他已故的母亲附身了。他挨近了去看,竟在骆驼倔强的眼神里看到了母亲独特的执拗神情。他那位着装过分艳丽的母亲因为两项举动而闻名: 一是公然从家务琐事的束缚中挣脱,二是嘈声抱怨讨了三个老婆的丈夫没有按契约规定的那样经常探望她。实际上,她的体格比丈夫大了两倍。她瘦小的独生子已经不止一次险些死于她的拥抱。“我是一个喜欢被完全拥抱住的女人,”但凡遇到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都会这么讲一通,“我必须被人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