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看起来一脸困惑,从笔记本上方望着威廉斯。她知道她在这里必须谨言慎行。她常常陷入一种困境,就像现在,既有主导课堂走向的冲动,又希望保持沉默,让老师忘记她的存在。所以她才带笔记本上课,她发现敲键盘的声音会让老师注意到她。她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想法会让其他同学抓狂,同时又可以借笔记本让教授知道她在认真听课。这招的确奏效,她每一科都以高分过关,在学校的人缘也很好,完全不会被视为书呆子,就像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一头卷发、戴着胶框墨镜(就像琼?蒂蒂安在C-Span电视台上戴的那种)、闲暇时读维拉?凯瑟的女孩一样受欢迎。她绝对是有人缘的,常常和她赖在一起的姐妹会成员都这么说。她和她的朋友桑玛?麦考伊自称“游走两端的人”--既能坦然推却姐妹会的邀请,又有人脉参加男女狂欢派对。游走在两端是她们认为的在温彻斯特的最佳生存之道。
可是,眼前威廉斯问哪些问题才是有关联的--这是一个比较需要深究的问题,她顿时愣住了。如果开口回答,她那成串哲学大道理必然会倾泻而出,其他同学只能无所事事地耗上一个小时。如果保持沉默,那么威廉斯就会认为她只会问一些空泛的问题拍老师马屁,不过是脑袋空空地在笔记本上做笔记罢了。
“她是谁?”坐在后排的一个男孩问,及时解除了她下不了决定的困境。他就是稍早放声大笑的那个学生,笑是他在课堂上常有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事在他听来都十分无聊可笑。就拿逻辑课来说,他选了威廉斯的课之后,很快认定这门课根本在浪费他的时间。这个世界毫无逻辑可言,他知道。不过是在笼统的选项中作决定,问题反复思考却无法解决,只能在灰色地带浑噩度日。(假如你解决了那些问题,那接下来的课程里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就算作好决定、想清楚问题,世界还是会同以前一样奇怪和疯狂。
他名叫布莱恩?豪斯。跟许多人一样,布莱恩在温彻斯特学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另一个人。譬如说,没有人知道过去十个月以来他为不能说的痛苦所扰,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听T恤上的那些乐团。他参加兄弟会、校内社团和读书会,摆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模样,实际上却极度痛恨这一切。他本来打算过完暑假就不再回温彻斯特了,但他要怎么跟他的爸妈开口?他哥哥的死带给全家无限的空虚与落寞,一定没有人能理解,幸存下来的他怎么会想虚掷自己的生命。他妈妈已经开始穿起温彻斯特大学的U领运动衫,Volvo的保险杠上也贴着“我的孩子是温彻斯特团长”的贴纸。布莱恩知道自己不可以让她蒙羞失望;然而,自从马库斯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布莱恩又瘦又高,他开始理起光头,因为他哥哥以前也这么做。温彻斯特的女孩子把布莱恩的冷漠视为一种性感的反抗,因此她们喜欢在深夜跟布莱恩在他的宿舍分享她们的想法。这是两码事。他在纽约老家有个女朋友,难道他不会有欺骗她的不安吗?他会,也不会。就某一方面来说,他的行为显然是一种背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可是在他的灵魂里满不在乎、枯竭的那部分,从不曾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最后不过是伤了一个女孩的心罢了。这就和所有事情一样,没有逻辑可言;和生死不同。
“这是第一个问题。”威廉斯说。他也越来越认真了,看来愿意回答某些问题,但必须得有人先提出对的问题。“她是谁?她名叫波丽。”
有些学生在笑。“真好笑的名字。”某人说。
“没错,的确蛮好笑的。”威廉斯同意。
“‘波丽想要一块饼干,’”布莱恩说,“‘我想我应该先让她下车才对。’科特?柯本的歌。”他皱皱眉。他其实不喜欢掉书袋,尤其是从流行文化偷来的典故,或许是因为他如此做作--坚持戴上面具、随波逐流的伪装--那正是他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喜欢这门课。
“没错,”威廉斯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多大?”一个坐在后面的同学提问。
“今年十八岁。”这也是他们刚进温彻斯特时的年纪。
“她的外表?”另一个学生问。
“个子娇小,身上佩戴许多饰品,还穿了很多洞:耳朵上缘、耳垂、肚脐上都有。她的下背上有个中文刺青,头发染成褐色。她常常意识到自己的身高,希望能再高一点。”简言之,她的外表就和在场大部分同学差不多。
“她人在哪里?”布莱恩问。
“‘地点’。”威廉斯说。“
她怎么去那里的?”他问。
“‘情境’。”这是之前强调的最后一个概念。意思是:我们离答案并不远。
“胡扯。”布莱恩咕哝着。
“或许吧,”威廉斯说,“或许这一切都是胡扯,但波丽现在有危险,如果你们没能在六个星期之内找到她的话,她就会被杀害。”
全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东研讨室里的钟继续滴答作响,光线洒落在威廉斯的讲台上。
“这些跟逻辑有什么关系?”带公文包上课的男孩问。他是这群学生中最实际的一个,也是惟一选修“逻辑与推理204”的学生--对他而言,等于是自讨苦吃。他主修文学,这在温彻斯特是个反其道而行的决定。温彻斯特在80年代改制为大学,原本是一所位于印第安纳州德莱恩市中心的小学院,与西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外著名的天主教学校相比,总是相形失色,尽管宣传小册上总是欣然指出,领到罗德兹和傅尔布莱特奖学金的温彻斯特毕业生,比圣母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加起来还多。
温彻斯特改制大学之后,课程也如预期的那样变得比较专精实用与深入。就快二十年了,教职员间仍对温彻斯特的转变有不同看法,有些老一辈的仍坚持温彻斯特学院的教学理念。这个公文包男孩的父亲就是个老温彻斯特,现在是天普大学数学系教授。做儿子的数学天分虽然不如老爸,却总是懂得选择那条最直、最不困难的路,直抵迷宫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