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篇(12)

当安娜母亲的钥匙在锁眼里头哗啦哗啦转动时,安娜那双本是她父亲买来送给她母亲,后来又由她母亲毫无条件地转送给了她的尼龙丝袜正在她结实、青春的小腿肚上滚动。安娜母亲的钥匙是从屋外转动的,而锁眼的屋内一侧,则插着安娜的钥匙。作家坐在床上,当时他还算不上什么作家;只不过是一位大学生。

安娜的父母不喜欢这个男孩。他们一瞧见他——就本能地不喜欢他。也不是非常不喜欢,只是轻轻地耸一下肩。

“他不是一个很美的人。”见过男孩之后,他们告诉女儿。安娜父母的这一判断,与其说是从美学角度,不如说带着道德意味。大概这是他们难以忍受陌生人的缘故。如果安娜想要仔细描述父母的态度,作家对安娜的态度就会突然变得暴躁冷酷,并且立即感觉受到了伤害。他对此表示不解,觉得莫名其妙,认为不合逻辑。慢慢地,他逐渐看清了情况的实质,无论是攀颜附势,还是名气上涨,都不能影响老丈人的态度。电视,广播,邻居,屠户——什么都影响不了。后来,在许多年后,作家的丈母娘欣慰地断定,他们的孙子孙女都过得不错,并且吃惊地发现,他们缺心眼儿的闺女居然还跟那个缺心眼儿的男孩生活在一起,于是将所有可能导致不安的东西都抛到了脑后。

他们仿佛生活在沉重的钢板下、薄膜下或甲胄中,这就是安娜眼中她父母的生活:没有接近他们的可能。后来,母亲濒死时在床上跟她说的话让她感到震惊,她这才意识到(或者说几乎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女人,安娜曾为了迁就婆婆的情绪而冷落过她,可她却毫无怨言地忍受了。

“回头你婆婆会告诉你。”这句话里并不包含丝毫的怨艾。在她母亲身上,一切都那么清楚坦白,她的愤怒,她的痛苦,看上去并不真实的悲伤,以及在粗心大意的海洋中经过筹算的欲望。安娜已经好久没再想起那个她曾在一张摄于1938年的家庭老照片上看到过的,身穿轻盈招展的粗布印花夏装、头戴阔檐儿礼帽,楚楚动人、健康青春的姑娘了,那个形象早已忘记,她只在最后的瞬间,在那张床前,才又重新回想起来。

两个在床上亲热的孩子并没有受惊,因为他们并没有听到门口的响动。两个毛手毛脚的幸福孩子正在嬉戏逗笑。女孩最先意识到了危险。

“快穿衣服!”但已经迟了。女孩的母亲出现在门口。这时候,两个人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同时闭眼。他俩双眼紧闭,如同幼稚的小孩子一样:只要我没看见别人,别人也不会看见我。事后他们聊天时说,当时他俩确实都以为闭眼管用。

问题是,闭眼不仅不管用,情况很快变得更糟。

“天哪!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男孩藏在被子下小声嘟囔:“要我告诉她吗?我觉得她知道。”

女孩意识到要出乱子,她太了解母亲的脸,她那铁青的脸色、扭曲的嘴角和那虽然尖利但仍旧嘶哑的嗓音。

“我觉得我病了。”男孩愚蠢得喃喃自语,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由于床是他们结合的基地,所以他不得不解释什么!母亲一把将女儿从床上拖起来,女孩本能地随手抓住身上的被子,而变得赤裸的男孩赶忙扯过床单往身上缠,但由于自己躺在上面,他想用床单遮羞并不那么容易,当时的场景十分尴尬。等他穿上衣服,听到屋外响起了争吵。安娜的声音使他镇静。他一迈出屋门,妇人就怒气冲冲地扑过去,两只手在男孩身上又捶又打。他再次误以为难关已过(以为这场风波的浪尖已过,既然我们站到了浪尖之上,那么浪尖就应该已经过去),他先后抓住瘦小妇人的两只手腕,挡住她的一次次捶打,不仅吻了“妈咪”的手,还一脸灿笑地重复说道:

“别打了,别再打了。”

结果他被禁止去她家好几年。“尊贵的捷克人,您肯定也经历过许多强加在您身上的痛苦与艰难,在这个地方,一个好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诽谤中伤。金色的布拉格,丝绸般的布达佩斯,蜜样的贝尔格莱德,钢铁的布加勒斯特,钟声叮当的维也纳,我知道,您的生活被敲成了碎片,之后又被拼到一起。不过我敢打赌,您没有经历过处女膜检查,那比体制本身还要糟糕。我可怜的母亲发疯似的将我拖进了门诊部,至今我都不清楚因为什么。我本来可以当场告诉她:三天前我就已将自己的贞操献给了那位大学男生,我为自己能有这个胆量感到快乐;可是事实是,无论事前事后,我都紧张得浑身发抖。动身之前,我父亲在厨房里跟我母亲大吵了一架,门虽关着,但我清楚地听到‘婊子’这词,由于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我还是我母亲,所以我的感觉还不错。我们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排队等着,父亲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先进去找那位熟悉的医生,当诊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医生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啦,小姑娘,一切正常。’听了这话我失声?了,抱住这个陌生男人,我哭啊哭啊。他并没有给我做检查。”

“你可以走了,”他瞅了一眼手表说,“你们要好自保重。”他叹了口气。“今天我最后一次跟您以你相称……”

当女孩走出诊所时,天上传来上帝的声音。

“有没有遇到棘手的事,裘裘?”医生摘下眼镜,并跟所有戴眼镜的人一样,习惯性地揉了揉鼻梁。

“一切正常,老板。跟以前一样。尊贵与荒唐,温柔与愚蠢,一切正常。问题已经解决了,伤员已经包扎好了。”

“我什么都不懂,只懂爱情。”在家里,安娜面对面地回敬母亲。这句话只是听起来谦逊,跟懂得爱情的柏拉图如出一辙,对此令人信赖的图拉给予我们警示,他认识到万事万物的惟一目标,是实现统一。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女孩的母亲用和解的语调说。

当时她只是耸了耸肩,后来她在母亲床边,没法想些别的事情,那时她还不知道母亲身患绝症。缺乏勇敢,不一定就等于退缩,而勇敢本身,并不一定就有价值。也许,她端详母亲的距离过于遥远?她,安娜,恰恰不愿去想任何事情,不愿去想任何迫于环境的驱使而不得不想的事情,环境,习惯,习俗,成形,国家,东欧。也许,她母亲是一位东欧妇女,一位欧洲的穷人,负重,操心,拯救,接受,顺从,她是一位知道自己生活在何处的女人。“我可爱的孩子,你要心里有数,知道吗,你现在活在什么地方?不要听别人的,要听妈妈的,挺腰,躬背,扛吧,干吧,干你能干的事,干他们允许你干的事。如果他们问你什么,要保持沉默,如果他们盘问你,你就招供,供出一切,但不要供出活着的人,不要供认愤怒;不过你可以供认自己给戴高乐当间谍是为了帮助卡洛伊国王,后来你又倒旗反戈,卡洛伊?米哈依是你的上线,你早在上幼儿园时就开始狡猾地招募军队,至于什么目的,不言自明;你可以供认自己将藏在巧克力里的秘密和假文件送给共产国际;你可以供认你就是罗莎?卢森堡,于是拉依克不会再像男人一样对你施展魅力;你可以供认《九月末》是你写的,因为你是裴多菲的俄罗斯妻子。你以为这话蠢得如同玩笑,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开玩笑,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有着另类的大脑,因此不要抱着这样的想法在这个国家游走,不要以为这是你的国家,你会看到这个国家到底是谁的;你要跟他们打招呼,我的孩子,你要赶在所有人的前头跟他们打招呼,你不会因此变得更渺小;这个国家将会蒿草丛生,你用不着为此伤感,这个国家始终如此,现在这样,将来也会这样;你要卑躬屈膝,不要说出你在想什么,而且别去想那些你不想说的话,没有必要去想,以免让自己落入圈套。你对这些还不了解,但我了解,如果一个好心的小兵这样劝你:‘哭吧,这样你可以保住性命,无所谓什么样的性命,反正是性命!’那么你就要哭,哽咽,号啕,你要把自己掐出血印,把眼睛揉红揉肿揉出眼泪,如果他们不让你梳洗,你就把你的裙子撕烂,不要心疼你的裙子,无论哪条裙子都不要心疼,这样你就可以保住性命,只要你能幸存下来,无所谓通过什么手段。他们从这条街上带走了二十八个男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我的孩子,我只是一个愚蠢的老太婆,但你要相信,这些我懂。你没看到吗,我们现在能够活着,就已经算是上帝的恩典,在过去五十年里,这里的任何人都可能丧命,这里没有保护,没有防卫,没有妙法,只需要谨慎,待在缝隙之间,在交纳‘公油’的时候你要带去恶臭的肠油,但得在肠油外涂上一层薄膜似的真油脂,要想学会这些固然不易,但你必须要学会,我的闺女,你要学会一切,就像森林中的野兽,要熟悉小道、陷阱、风向和猎人,这里没有取巧的余地,一点儿都没有!你要怕,要躲,要沉默,那些家伙还有一群私生子,就像饿狗一样垂涎窥伺,所以,你要喂他们食物,听从他们,赞同他们,让他们胡吃海塞,饕餮狂食,肚子里填满了我们的眼泪与喑哑,让他们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脑子里来不及想任何事,只要他们整天能够撑鼓肚皮,我们就能得到苟且的安宁。你听我讲,你们将来会有孩子,他们的生活将会怎样?我的闺女,你也别相信那个男孩,不要听他的,你要听你妈妈的!你妈妈是谁?!一个高傲的废物!自由?自由是什么?什么样的自由?两个星期和外加的几天?外加的几天,这就是自由,他们将所有的话都录到录音机上然后回放,时而快放,时而慢放,他们在办公室里听它取乐,我指的是,录音机,他们用录音机自娱自乐。你别信他的,现在他只是甜言蜜语,随口承诺,夸夸其谈,大话连篇,这些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另一类人,我的闺女,这些人都是特权阶层,都是富裕豪绅,即便他们眼下没钱,即便他们也被踢被踹,我们仍要惧怕他们,这些有头有脸的家伙,自以为可以操纵世界,自以为一切都拜倒在他们脚下,自以为可以利用世界,他们什么都不愿放弃,活像被宠坏的青春期少年,贪婪,猥亵,不怕天不怕地,而且都很富有,不,不,这些人防不胜防,不管怎么说,你对他们都无从防范,因为根本不存在防卫。那个男孩不知道这些,他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知道,不需要负重,不需要操心,不需要拯救,不需要接受,不需要顺从?你别信他的,不要信他。”

安娜并没有相信她的母亲,而是相信了那个男孩(甚至,她有时还是被男孩相信的人)。但是,也许她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就在母亲作出选择之时,她自愿接受并承担了什么,也许,她的历史并不是喑哑的历史,而是沉默的历史?一部尚未撰写的历史,一段没有词语的讲话,一种超越艺术的美,一种超越人类的公正……

濒死的母亲叮嘱她:

“如果你买裘皮大衣,小安娜,你要带一个剃须刀片,趁店主不注意时,在侧面轻轻划个小口。如果蓝色,可以买,但是如果是灰色,就不能买,不管你是多么喜欢,因为灰色的皮子会掉毛。索诺克市的女医生就干过这样的事,以前我曾爱过她。我得补充一句,整个索诺克市都曾爱过她。”

接着,她又说:

“我们把太多的东西都归结于爱……太多毁灭性的历史……带着最美好的美好意愿……这里有些东西没有设计好,在人类身上有些东西没有设计好,全能的上帝没有设计……也许全能的上帝还没有设计好……我的闺女,我觉得,我做的决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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