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诚篇(2)

“我喜欢晚上七点前的这几分钟,当我用抹布和揉成一团的《民族政治报》擦拭玻璃灯罩的时候。”安娜喜欢晚上七点前的这几分钟,当她跨出屋门,终于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儿了,哪怕只是伸几秒钟的懒腰也好,让她感到慵懒的惬意,仿佛在清晨里孤身一人,聆听画眉鸟的三声啼啭:小子—小子,年轻的小子,要—还是不要—胡桃—小子……“清脆—悦耳”。

她喜欢身边没有别人,因为她身边总是有人。这个称不上“傍晚散步”,只能说是“原地踏步”,跑出屋来吸一口气,叹一口气,吹一声口哨,马上就得掉头回屋。她的口哨吹得很棒,像是女低音在唱歌,酷似“宝贝小子威廉姆逊”唱的蓝调歌曲。那位老黑人是她最喜欢的歌手,“宝贝小子”。

每当那时,每当她厌烦了跟父亲每天进行的仪式性通话,她就会顽皮地胡思乱想,设想她的父亲就是“宝贝小子”,一条沮丧、病弱的老狗,或者反过来,“宝贝小子”是她的父亲。吻吻吻,亲吻每个人,我将太阳一样炽烈的吻带给每个人。“嗨,爸爸。”随后她开始吹口哨,“宝贝小子”眯着眼睛笑道:“不错,小伙子们,这就是我女儿,音乐在她的血液里,没错儿,她是个天才!你们还等什么呢?宝贝女孩,又甜蜜又忧伤,你妈妈那儿有什么新闻?”

“你在吹口哨吗?是在吹口哨吗,你?”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父亲用嘶哑的嗓音反感地问她,问题可以分为两个,女儿会不会吹口哨?如果她会,那么这个口哨是不是她吹的?

“爸爸,你脑袋里又在乱想什么?”

“没想什么,你不要生我的气。”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不仅什么都明白,而且为自己能够惹女儿心烦而感到高兴。

就在那巨大的黄昏之中——正如法国人所说:在狗与狼之间的时间(这是我从茨维塔耶娃那里听来的:entre chien et loup)——黄色的灯光就像气球一样从窗户里面鼓胀出来,那是从房子里捧出的金色球体,黄色的光亮轻轻摇曳,“它所投下的深色影子,使人屏息驻足,陷入幻想。”

寂静中,安娜屏息驻足,陷入幻想:屋子里传出嗡嗡的噪响,她置若罔闻,她马上要招呼孩子们吃饭,孩子们虽然会备好餐具,但却喜欢让她盛饭,而她也喜欢喂他们吃(“我喜欢我的这些点亮的灯盏,借着灯光,我将盘子和刀叉摆到桌上,报纸或书随意摊开,我喜欢灯盏投射的光线,投射在歇在桌布上的,仿佛是被割下来的一只只手上,通过手上字迹般的皱纹可以读出主人的性格,可以判断出哪只手是谁的……”),街上并不安静,七点的班车马上就会开来,或者六点三刻的班车迟迟才到,那是匈牙利制造的公共汽车,将路边的门窗震得瑟瑟颤抖,颤抖席卷了整条街道,但是在街道跟房子之间,在妇人站着的地方,在那儿,在七点前的这几分钟,格外宁静。

这个时候,她喜欢事物的衰败景象,抬头望一眼阴暗的天空,她喜欢檐下排水管的残旧破裂,喜欢墙皮剥脱的斑驳纹理,还有院门上厚重的铁锈。可是换在白天,她所喜欢的这一切看上去何止是瑕疵,简直就是浪费空间,是这个将他们包绕其中的衰落世界发起的进攻,然而,她决心已下,她将战斗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息,对于作家饶有兴味地沉溺于“细腻得几近歇斯底里的细腻”的冥想,或因某块许多年来摇摇欲坠,但令人不可思议地始终悬而未坠的墙皮所发出的“隐伏在里屋的持续不断的悲剧性”的赞叹感到不解,事实上,她也从来没想理解过,作家还严禁清除他房间里的蜘蛛网,并说“衰败很美”,安娜从来不想理解他对败落、无序、矛盾、混乱具有双重意味的赞颂;然而,这此时此刻,她所看到的一切不再消极,而是独特的、惟一的,是她的生活与众不同的标志,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家的排水管,这是我们的裂缝和我们的铁锈,这是我的一刻钟!在这一刻钟里,空气忽然变凉,夏季转眼不再,对这个转变她也很喜欢,似乎这以某种委婉含蓄的方式表示:时间正在流逝。

她还喜欢时间的流逝。她还没有对此畏惧。

房子的东南角有一个凸出的小屋,准确地说,是一个隆起,一个鼓包,这里原本是一块露天的晒台,她丈夫就在这里工作。这个时候,假如她小心翼翼地朝窗里望去,她总能看到同样的场景,将近二十年了,场景总是一模一样,一股热烈的情感涌了上来,她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弯腰窥望,她在演戏,在为自己演戏,她仿佛是在舞台上;这么做不好,万一会被什么人看见(她为之表演的人除外),比方说,她会被她的孩子们看见。

“你为什么要弯腰啊,安娜?你的肚子疼,是吗,安娜?”孩子们都习惯叫她“安娜”;老大近来重又开始叫她“妈妈”,看得出来,她喜欢说出这个词,“妈妈”。

男人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后。

“如果,”他正在教已到了上学年龄?孩子们读书,“如果这张桌面平阔,没有上部结构,流行于十八世纪晚期巴洛克风格的写字台桌腿的数目——这里还用不着动脑筋——是四条的话,而在饰满黄铜、嵌工精细的弧线形桌子腿之间,在被镀金的黄铜彻底覆盖的螺旋形桌子腿之间,雕饰图案的丰富色彩与复杂造型烘托并强调了写字台的结构,每条桌腿上都有一个半裸的女子身体前倾,另外,在每位女子身上一般都有两个乳房,那么在这个房间里总共该有多少个乳房?请你们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

年复一年,孩子们总能被父亲层出不穷的新招数吓倒(父亲则被孩子们的回答搞得目瞪口呆);他们按着年龄顺序依次回答:

“八个。”

“你说什么?!”

“无数个。”

回答“八个”的是大女儿,她答完之后掉头就跑,直到晚上都不再跟父亲搭话;反问“你说什么”的是排行老二的儿子,他跑出去一会儿,等到房间里没人之后,重又悄悄地溜回去,“你们别怕!”他悄声耳语,轻轻抚摩冰冷的铜片;说“无数个”的是小女儿,男人强忍了一会儿女儿顽劣的目光,随后烦躁地走开了。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晚上,如果他从巢穴里出来,用更加浪漫的说法形容:如果从岩洞里钻出,躬腰塌背,疲倦不堪,活像一位煤矿工人,大片阴影使他的脸色变得晦暗,一只眼眯着,看上去要比另一只小,眼皮颤抖,仿佛说话口吃,冷得打战,或在挤眉弄眼地勾引谁……“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衬衫袖口的白色装饰扣泄露了他这一天疲惫的程度,两只纽扣几乎碰到了膝盖,表明他在一天里承受了多少的思考与烦恼,他的个子缩短了十厘米,也许更多……之后,我们每晚都站在点着灯泡的手拉式升降灯下,绿色的灯罩大得出奇,足能将我们俩扣在伞状的吊灯底下,我们站在咝咝作响的煤油灯似的光雨里,我用一只手搂住他,用另一只手抚摩他的喉咙,他闭着眼睛,呼吸深缓,当他平静地搂住我的腰时,我们看上去像是要跳交谊舞,只是这比跳舞的意味更加深远,这是身心之浴,他俯在我的耳边对我悄声细语,告诉我这一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因为在他的办公室里发生了许多离奇的事,但他只能将一小部分讲给妻子,数量与他记在纸上的部分大致相当,多不了多少)。我抚摩他,我的每个动作都在碾平他的皱纹,随后,他抚摩我散开的长发,每次我都将灯罩拉得更低,灯罩的边缘密密麻麻地垂挂着用彩色玻璃丝串成的珊瑚枝,在我们的耳畔玎玲做响,有如土耳其舞女系在腰间的繁复细碎的金属片和装饰物,有的时候,我感觉那盏巨大的升降式吊灯如同一顶戴在我俩头顶上的扣至耳根的玻璃礼帽,礼帽里下着致密的冰雹……我将他脸上的最后一道皱纹擀到脑后,擀到头发里或耳朵后,他睁开眼睛,挺起身子,袖口的装饰扣重又回到他的胯际,他困惑地望着我,当我冲他微笑点头,他也开始冲我微笑,随后垂下眼帘,坐到桌边,攒足勇气,将目光投在我的脸上。我凝视着他……”

安娜在夜晚的清凉中打了个冷战。她强迫自己:现在不要朝窗户里窥望。“我其实知道,最大的问题是我自己,在我的背上扛着一个虽然无形,但切实存在的背包,而且这个背包一天比一天更加沉重。”

小子—小子,年轻的小子,要—还是不要—胡桃—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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