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是捷克斯洛伐克人!”
一个人说。
另一个人抽了他一记耳光问:
“那又怎么样?”
——赫拉巴尔《镜子的出卖》
1
两位天使,他们彼此使用天使的语言进行交谈(难道他们还能用其他的语言?),他们俩化身为年轻男子,其中一位叫勃拉日,另一位的名字是卡博尔,不过所有的人,包括上帝在内,都管卡博尔叫裘裘。
“裘裘,你最好下去调查一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去看看这帮家伙究竟在打着上帝的旗号干些什么勾当……要当机立断,沉稳机警,而且还要小心谨慎,你知道应该怎么办……自由意志,加上深思熟虑,还有那一大套老生常谈。你带一个人去吧……两个人搭伴总比一个人要好。”
“要他当证人吗?”
“现在你存心跟我抬杠是不是,裘裘?你这个调皮鬼,我知道你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不要跟我耍心眼儿,也别跟我说这么多废话。用不着你刨根问底。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别想逼我怎么样,你听明白没有?”
上帝的话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吃惊,从来不会搅乱世界万物的安宁,他的话,就连粒尘埃都粘不上,要知道,天使不会讲上帝的语言,他们只会讲级别较低的人类的语言、动物的语言、植物的语言、水晶的语言、分子的语言、原子的语言——但是给我闭嘴!你究竟想要知道些什么?你不能把世界分解为更加微小的元素,我们由于能量而剧烈膨胀,在这里局部并不见得就小于整体,这是宇宙之舞,虚无与形状的崭新关系,哎呀,对了,这还跟时间与空间有关,我们所讲的并不是存在与行动本身,而是关于存在与行动的趋势,世界的前后首尾互相连接,浑然一体,屁股的位置就是脑袋,反过来也一样;即使上帝在雷普顿的颂歌之中蜷成一团,蹲在原子核的中央,恐怕也不会让谁吃惊——也就是说,天使们还会说希腊语,当然还通晓军事密码,由此推测,他们还懂一点终极代数,正因如此,上帝被迫使用天使的语言与天使讲话。
现在我忽然想起来了,上帝只能用自己的语言跟自己讲话,因为没有谁能在上帝之上,如果真有,那么那个人将会成为上帝,或许直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如此滑稽。所以说,上帝的语言是自恋的语言(这是一种沉默的语言,嘘,切莫声张)。这样挺好,否则我们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假如上帝不爱自己的话,他必定会想出招数,让我们也丧失相互同情的理由。我们,作为上帝的孩子,我们将会继续相互报复;不然的话,一切都将在眨眼之间,在优雅而悚然的短暂一瞬化为灰烟。在我看来,上帝(“就像海洋一样”)有着史诗般的禀性。
在问世于公元3世纪的多部《次经》里,都不遗余力、耸人听闻地描绘了天使的语言,尤其是对令人震惊的大天使米迦勒和弑兄的塞斯的残忍天性与拙劣手段大加渲染(“他们只难过了几天,等等”),最完整的记述见于希尔德斯海姆市G.奥姆斯出版社1966年再版的《启示录?次经》的第24—33页。巴特不无讥讽地注释说:“仿佛维特根斯坦在濒死的病榻上返回到逻辑哲学的命题。我的朋友们,天使的语言并不是什么胜利者的语言。”
我们有理由举一反三。
街上的人们交头接耳地悄声闲谈。“他们是谁?”“他们来找谁?”“也许他们是冲我来的?”情况总是这样发生,无辜代替现实,隐伏的敌意代替无辜,恐惧代替敌意。然而,人们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恐惧里,停在那里的汽车在停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开走了,于是无辜重又代替了恐惧。无产阶级专政后期的温和变种。
坐在挂着AI(政府的)车牌的“拉达”轿车里的那两个寡言少语的年轻男子,起初并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城市的这个角落里,至今保存的与其说是痕迹或碎片,不如说是阴影……实际也不是保存下来的,只不过是将记忆投在坐落在那儿的乡镇村庄,而后溶解到那个世纪二十年代末的大都市里。
乡村的景象、动静和截肢的疼痛所唤起的记忆并不是太多,甚至比习惯的还要少一点儿(更不要说跟传统相比)。这里尽管离市中心很远,但还是不能称作郊区,这里的居民进城,需要事先周密考虑,积蓄勇气,做出决定,这里有一条两侧排列着悬铃树和钻天杨的中央公路,路边多是带有院落的小平房,并不是别墅,要比别墅简陋得多,穷困得多,实用得多,这类毫无风格可言的实用建筑,应该叫“民宅”更合适。不管怎样,这里被称作“花园区”,甚至曾有人叫它“疗养区”,因为曾几何时,船坞、浴场和水上运动在多瑙河的沿岸一带随处可见。但是,一是由于多瑙河污染,二是随着娱乐习惯的改变,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水上运动不是变成了网球运动,就是这么荡然消失,游泳的人们改去公路边的游泳场(正因如此,游泳场立即修缮,先是关了一段时间,之后重新对外开放)。
这里有一家甜点店和两家相互竞争的小酒馆,当地人都习惯以老字号相称——“啤酒坊”和“老猪倌”(店主老猪倌现在还活着,他总是坐在大堂角落的酒桌旁,而且总是按“品脱”叫啤酒,由于酒馆里的跑堂经常更换,所以许多人不知道品脱是多少。“小伙子,一品脱就是一扎再加一小截儿!你听明白了吗,先往酒扎里倒半升啤酒,再用量器量出未足一品脱的那份差额,然后再把它倒进酒扎里补足。”),这里有理发馆、服装店和过去专补尼龙丝袜的手工铺子,这里既有原住民,也有流浪汉。尽管这里不可能像小村庄那样每个人跟每个人都彼此相识,但他们在一件事上有所共识,这个共识就是:时光在流逝——或许,这不过仅仅意味着在这里还存在公共舆论,它们通过习惯的渠道自然传播,在小卖铺里,在邮递员嘴里(在送信途中),在肉店里,在小教堂前。
假如我这样看到时间的断面,从品脱到酒扎,从母亲的炒锅到工会组织或者其他;假如我看到现在虽然不能扼杀一切,但是一切都将死于过去和未来,那么,我就会经常毫无缘由地感到慰藉。看到有机的生长,我便感到满心愉悦,这或许也是对大自然的神化,这种做法实际很蠢,至少结果令人不悦。假如我能在人类创造的东西里辨别出上帝所创造的自然的话,我便会认为良好和正确。难道我所认为良好和正确的东西,就是现实与无辜、隐伏的敌意与恐惧的无序混淆吗?不管怎么样,人们迟早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时间的初始瞬间与造物开始的瞬间相一致”,圣奥古斯丁这样写道;这些关于时间的注释过于轻率无稽,没有什么值得争辩的,时间渗进这些语句里,将其浸透,并非溅湿,而是如浪拍打,可以从里边拧出时间,就像能从一条搌布里拧出很久很久以前吸进的水来一样。谁能在两个小时之内结束这个局面?时间已过了两个小时,米黄色的拉达轿车缓慢、谨慎地在游泳场那里开下公路,拐进一条扬尘的土巷。在两个陌生人观察了两个小时的那个房子里住着一户人家,这是一幢“民宅”!里面住着一对夫妇和三个孩子,妇人名叫安娜,男人是一位作家。
临街的院墙围着致密的栅栏,换句话说,栅栏本身就是院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栅栏,而是一排灌木丛、荆棘和幼树林,由于从没有修剪过,所以枝杈交错,看上去俨然一道致密的栅栏。作家很喜欢这道栅栏,因为它的存在使他感到有所防卫。当然,对于两位天使的视线来说,这道栅栏根本不具任何的屏障作用;随着久未上油的门轴蹩脚的乐声,房门被人推开了,一位妇人从屋里出来,他俩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等的就是她。这时裘裘惊叹一声:
“她的屁股可真漂亮。”
勃拉日的脸红了,绯红的面色映红了天幕,要起风了?天使的睫毛如同蝴蝶沉重的翅膀,微微扇动。
“脏话就是世界语!天啊,我的兄弟,她太漂亮了!”裘裘用鼻子吸了口气,他干了桩错事,突然袭来的夏日清凉会让人立即感冒的。妇人伸了个懒腰,并且哼唧了一声,就像在清晨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