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字成灰(5)

石榴花开得极好,衬着那碧油油的叶子,越发显得殷红如血。廊下一溜儿皆是千叶重瓣的安石榴花,远远瞧去,大太阳底下红得似要燃起来。做粗活的苏拉,拿了布巾擦拭着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蓝大盆。画珠见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着那苏拉擦花盆,神色犹带了一丝恍惚,便上前去轻轻一拍:“你在这里发什么呆?”

琳琅被吓了一跳,只轻轻拍着胸口:“画珠,你真是吓了我一跳。”画珠笑嘻嘻地道:“瞧你这样子,倒似在发愁,什么心事能不能告诉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惦着差事罢了。”

画珠望了望日头:“嗯,这时辰万岁爷该下朝回来啦。”琳琅涨红了脸,道:“你取笑我倒罢了,怎么能没上没下地拿主子来取笑?”画珠扮个鬼脸:“好啦,算我口没遮拦成不成?”琳琅道:“你这张嘴,总有一日闯出祸来,若是叫谙达听见……”画珠却笑起来:“梁谙达对你客气着呢,我好赖也沾光。”琳琅道:“梁谙达对大家都客气,也不独独是对我。”

画珠却忍不住哧地一笑,说:“瞧你急的,脸都红得要赶上这石榴花了。”琳琅道:“你今天必是着了什么魔,一句正经话也不说。”画珠道:“哪里是我着了魔,依我看,是你着了魔才对。昨晚一夜只听你在炕上翻来覆去,这会子又站在这里待了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这花是什么国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工夫。”

琳琅正要说话,忽闻轻轻两下掌声传来,正是皇帝回宫,垂花门外的太监传进来的暗号。琳琅忙转身往御茶房那边去,画珠道:“你急什么,等御驾回来,总还有一炷香的工夫。”琳琅道:“我不和你说了,我可不像你胆子大,每回事到临头了才抓忙。”

皇帝回宫果然已经是一炷香的工夫后,先换了衣裳。画珠见梁九功不在跟前,四执库的太监捧了衣裳退下,独她一个人跪着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轻轻叫了声:“万岁爷。”说:“万岁爷上回问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执库的人找着了。”从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过去,正是那方白绢帕子,淡缃色丝线绣四合如意云纹,不禁微微一笑:“就是这个,原来是四执库收起来了。”

画珠道:“四执库的小冯子说,这帕子原是夹在万岁爷一件袍袖里的,因并不是御用的东西,却也没敢撂开,所以单独拣在一旁。”

皇帝只点了点头,外面小太监打起帘子,却是琳琅捧了茶盘进来。画珠脸上一红退开一步去,琳琅也并未在意。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赵昌从慈宁宫回来,先站在檐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整了衣冠进殿中去。梁九功正巧从东暖阁退出来,一见了他便使个眼色。赵昌只得随他出来,方悄声问:“万岁爷这么早就歇午觉了?”

梁九功微微一笑:“万岁爷还没歇午觉呢,这会子在看折子。”这倒将赵昌弄糊涂了,说:“那我进去跟万岁爷回话去。”梁九功将嘴一努,说:“你怎么这样没眼色?这会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

赵昌将自己脑门轻轻一拍,悄声说:“瞧我这猪脑子――老哥,多谢你提点,不然我懵懵然撞进去,必然讨万岁爷的厌。”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往殿外望了望,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只听隐隐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已经颇有几分暑意。

东暖阁里垂着湘竹帘子,一条一条打磨得极细滑的竹梗子,细细密密地用金线丝络系一个如意同心结,那一帘子的如意同心结,千丝万络,阳光斜斜地透进来,金砖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御案上本来放着一盏甜瓜冰碗,那冰渐渐融了,缠枝莲青花碗上,便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琳琅鼻尖之上,亦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只是屏息静气。只觉得皇帝的呼吸暖暖地拂在鬓角,吹得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可是因为近在耳畔,反倒觉得令人一震:“手别发抖,写字第一要腕力沉稳,你的手一抖,这字的笔画就乱了。”那笔尖慢慢地拖出一捺,他腕上明黄翻袖上绣着金色夔纹,那袖子拂在她腕上。她到底笔下无力,滟滟的朱砂便如断霞斜?,她的脸亦红得几乎艳如朱砂,只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在砚里又舔饱了笔,这次却是先一点,一横,一折再折……她忽而轻轻咬一咬嘴唇,轻声道:“奴才欺君罔上……”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