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心字成灰(2)

承香道:“奴才可不明白了,早上不听人说,昨儿晚上放了她回去,皇上说不必谢恩,连见都没见她。”

惠嫔放下茶碗,道:“咱们这位万岁爷的性子,越是心里看重,面上越是淡着。他若是让进去谢恩,那才如端嫔所说,是生气永和宫的那一位算计了御前的人,所以才敲山震虎。他这么不叫进去,淡淡的连问都不问一声,你就还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琅不可了。”

承香这才抿嘴一笑:“奴才明白了。”

惠嫔却叹了口气:“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着。原以为她在辛者库是一辈子出不了头,没想到她竟然有本事到了御前,只怕咱们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承香道:“主子放心,凭她如何,也越不过主子您的位份去。”惠嫔端起茶碗来,却怔怔地出了神,说:“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那御前是个风高浪急的地方,咱们且静静看着,指不定会有人替咱们动手,我们省心省力。”

过了五月节,宫里都换了单衣裳。这天皇帝歇了午觉起来,正巧芜湖钞关的新贡墨进上来了。安徽本来有例贡贡墨,但芜湖钞关的刘源制墨精良,特贡后甚为皇帝所喜。此时皇帝见了今年的新墨,光泽细密,色泽墨润,四面夔纹,中间描金四字,正是御笔赐书“松风水月”。抬头见琳琅在面前,便说:“取水来试一试墨。”

侍候笔墨本是小太监的差事,琳琅答应着,从水盂里用铜匙量了水,施在砚堂中,轻轻地旋转墨锭,待墨浸泡稍软后,才逐渐地加力。因新墨初用,有胶性并棱角,不可重磨,恐伤砚面。皇帝不由微微一笑,那烟墨之香,淡淡萦开,只听那墨摩挲在砚上,轻轻的沙沙声。

皇帝只写了两个字,那墨确是落纸如漆,光润不胶。他素喜临董其昌,字本就亢气浑涵,多雍容之态,这两个字却写得极为清峻雅逸。琳琅接过御笔,搁回笔搁上。皇帝见她连耳根都红透了,于是问:“你认识字?”宫中祖制,是不许宫女识文断字的。她于是低声答:“奴才只认得几个字。”那脸越发红得火烫,声音细若蚊蝇:“奴才的名字,奴才认得。”

皇帝不由有些意外,太监宫女都在暖阁外,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将那张素笺折起,随手夹到一本书中,只若无其事,翻了算学的书来演算。他本长于算学,又聘西洋传教士教授西洋算法。闲暇之时,便常以演算为练习。琳琅见他聚精会神,便轻轻后退了一步。皇帝却突兀问:“你的生庚是多少?”

她怔了一怔,但皇帝问话,自是不能不答:“甲辰甲子戊辰……”皇帝寥寥数笔,便略一凝神,问:“康熙二年五月初七?”她面上又是微微一红,只应个“是”。皇帝又低头演算,殿中复又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皇帝手中的笔尖拖过软纸细微有声。

交了夏,天黑得迟,乾清宫里至戌初时分才上灯。梁九功见是“叫去”,便欲去督促宫门下钥。皇帝却踱至殿前,只见一钩清月,银灿生辉,低低映在宫墙之上,于是吩咐:“朕要出去散散。”

梁九功答应了一声,忙传令预备侍候鸾仪。皇帝只微微皱眉道:“好好的步月闲散,一大帮子人跟着,真真无趣。”梁九功只得笑道:“求主子示下,是往哪宫里去?奴才狗胆包天,求万岁爷一句,好歹总得有人跟着。”

皇帝想了一想:“哪宫里都不去,清清静静地走一走。”

因皇帝吩咐仪从从简,便只十数人跟着,一溜八盏宫灯簇拥了肩舆,迤逦出了隆福门,一路向北。梁九功不知皇帝要往哪里去,只是心中奇怪。一直从花园中穿过,顺贞门本已下钥,皇帝命开了顺贞门,这便是出了内宫了。神武门当值统领飞奔过来接驾,跪在肩舆之前行了大礼。皇帝只道:“朕不过是来瞧瞧,别大惊小怪的。”

统领恭恭敬敬“?”了一声,垂手退后,随着肩舆至神武门下,率了当值侍卫,簇拥着皇帝登上城楼。夜凉如水,只见禁城之外,东西九城万家灯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芒芒点点。神武门上本悬有巨制纱灯,径圆逾丈,在风中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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