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未时分雪下得大了,一片片一团团,直如扯絮一般绵绵不绝。风倒是息了,只见那雪下得越发紧了,四处已是白茫茫一片。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银妆素裹,显得格外静谧。因天阴下雪,这时辰天已经擦黑了,玉箸进来叫人说:“画珠,雪下大了,你将那件紫貂端罩包了送去,只怕等他们临了手忙脚乱,打发人取时来不及。”画珠将辫子一甩,说道:“大雪黑天的送东西,姑姑就会挑剔我这样的好差事。”琳琅说:“你也太懒了,连姑姑都使不动你。罢了,还是我去,反正我在这屋里闷了一天,那炭火气熏得脑门子疼,况且今儿是十六,只当是去走百病。”
最后一句话说得玉箸笑起来:“提那羊角灯去,仔细脚下别摔着。”
琳琅答应着,抱了衣服包袱,点了灯往四执库去。天已经黑透了。各处宫里正上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旧细细密密,如筛盐,如飞絮,无声无息落着。隆福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丁当作响划破寂静。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踩着那雪浸湿了靴底,又冷又潮。
刚刚走过翊坤宫,远远只见迤逦而来一对羊角风灯,引着一乘肩舆从夹道过来,她连忙立于宫墙之下静候回避。只听靴声橐橐,踏在积雪上吱吱轻响。抬着肩舆的太监步伐齐整,如出一人。琳琅低着头屏息静气,只觉一对一对的灯笼照过面前的雪地,忽听一个清婉的声音,唤着自己名字:“琳琅。”又叫太监:“停一停。”琳琅见是荣嫔,连忙请了一个双安:“奴才给荣主子请安。”
荣嫔点点头,琳琅又请安谢恩,方才站起来。见荣嫔穿着一件大红羽缎斗篷,映着灯光滟滟生色,她在舆上侧了身跟琳琅说话,露出里面一线宝蓝妆花百福缎袍,袖口出着三四寸的白狐风毛,轻轻软软拂在珐琅铜手炉上,只问她:“这阵子可见到芸初?”
琳琅道:“回荣主子话,昨儿我去交衣裳,还和她说了会子话。芸初姑娘很好,只是常常惦记主子,又碍着规矩,不好经常去给主子请安。”荣嫔轻轻点了点头,说:“过几日我打发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宁宫太皇太后那里定省,只怕误了时辰,所以只说了几句话,便示意太监起轿。琳琅依规矩避在一旁,待舆轿去得远了,方才转身。
她顺着宫墙夹道走到西暖阁外,四执库当值的太监长庆见了她,不由眉开眼笑:“是玉姑打发你来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这里的谙达们着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来。”长庆接过包袱去,说道:“这样冷的天,真是生受姑娘了。” 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气了,玉姑姑常念着谙达们的好处,说谙达们常常替咱们担待。况且这是咱们分内的差事。”长庆见她如此说,心里欢喜:“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谢,难为她想得这样周全,特意打发姑娘送来。”琳琅正待要说话,忽见直房帘栊响动,有人打起帘子,晕黄的灯映着影影绰绰一个苗条身子,欣然问:“琳琅,是不是你?”琳琅只觉帘内暖气洋洋拂在人脸上,不由笑道:“芸初,是我。”芸初忙道:“快进来喝杯茶暖暖手。”
直房里笼了地炕火龙,又生着两个炭盆,用的银骨炭,烧得如红宝石一样,绝无哔剥之声。琳琅迎面叫炭火的暖气一扑,半晌才缓过劲来。芸初说:“外头真是冷,冻得脑子都要僵了似的。”将自己的手炉递给琳琅,叫小太监倒了热茶来,又说:“还没吃晚饭吧,这饽饽是上头赏下来的,你也尝尝。”琳琅于是说:“路上正巧遇上荣主子,说过几日打发人来瞧你呢。”芸初听了,果然高兴,问:“姐姐气色怎么样?”
琳琅说:“自然是好,而且穿着皇上新赏的衣裳,越发尊贵。”芸初问:“皇上新赏了姐姐衣裳么?她告诉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说:“主子怎么会对我说这个,是我自个儿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么琢磨出来?”
琳琅放下了手炉,在盘子里拣了饽饽来吃,说道:“江宁织造府年前新贡的云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里,并没有分赏给各宫主子。今天瞧见荣主子穿着,自是皇上新近赏的。”两句话倒说得芸初笑起来:“琳琅,明儿改叫你女诸葛才是。”琳琅微笑着说:“我不过是凭空猜测,哪里经得你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