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拉仙子下凡的都无甚好结局,董永、牛郎之流便是。相反,向死而生的爱情却被一代又一代书写者不断修订为正果,他们摆脱有限生命的束缚,不断延续爱情的长与厚、执著与真诚。后来蒲松龄作《聊斋志异》就是沿袭这一思路,尽挑些痴情的妖精,爱情也由此向妖过渡,而自此爱情在天地人三界游走完毕,进入长时间的冬眠期,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再难觅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是爱情生死场,是中国文学母体最为惊心动魄的一章。汉有《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与刘兰芝,魏晋有《韩凭妻》中韩凭夫妇,加上梁祝化蝶等等,无不是生前被拆散,死后相聚,或连根树,或双翼蝶,足可证明真情不为世俗礼教所摧毁。
再回头说说杜丽娘故事的出处。
杜丽娘故事的源头是一个叫紫玉的姑娘。干宝的《搜神记》里有一篇《吴王小女》,说的是夫差有一个叫紫玉的女儿,才貌俱美,十六岁时喜欢一个叫韩重的人。她给韩重写信,想嫁给他。要去学道的韩重临行前托父母前去说媒,结果被夫差拒绝了,紫玉因此气绝身死。
学道三年归来的韩重,得知紫玉死了,便在墓前恸哭。紫玉从墓中显身与之相会,诉说别后衷肠。韩重唱的歌很凄凉:“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lú)。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之后,人鬼相守三天,行了周公之礼。紫玉送韩重明珠,要他去拜访岳父。夫差不信,把韩重当做盗墓贼,后来紫玉现身于父亲前,陈述事实,要求家人承认他们相爱并给予夫妻的名分。这样的题材在中国古典文学里有很多很多,著名的《倩女离魂》是以《离魂记》为蓝本,一样沿袭神魂水乳相交的爱情,批判不容真情的社会。
生死场是真情的试金石,只存在于相爱两人之间。李碧华有尝试,在《胭脂扣》里,名妓如花与钟情自己的富豪子弟陈十二少相爱,却遭到家族的阻扰,他们不能接受一个妓女做媳妇,陈十二少因此和家族决裂。两人在贫穷中挣扎,约定吞鸦片自杀,阴间相会。先去的如花在阴间久候不见十二少,借七天还魂期来阳间寻觅,才发现,那个要和自己同生共死的郎君居然还活着!
李碧华谈到《胭脂扣》时,感慨地说:“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来相爱,结果却只能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为爱情累垮了;有些人巴望爱情早些闭幕,可以拥有再爱的余地;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就是化不成蝶。”
在黄泉路痴痴等了五十年,连鬼魂都等得没有耐心,折回人间,她曾怀疑是不是时间不对,从来没有想到另一半会那么珍惜自己的性命。《胭脂扣》再次令天地换了人间,它终究还是把那块掩盖人性不真的遮羞布扯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