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2)

上面讲的只是对西方两千多年来一些重要哲学家的对美的看法,极其粗略。此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谈论美的问题,我没有这个能力来一一介绍了。

写到这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眼前有一头大象,巍然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一群盲人,各自伸出了自己的尊贵的哲学手指和手掌,在大象身上戳了一下或胡噜了一把,便拿出了分析的刀子,自诩得到了大象的真像,个个举起了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一个“美”字,最终就形成了一门新学问,叫做“美学”。这门新学问的研究对象的本质没有说清楚,我看永远也不会说清楚的。它像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又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至于美的表现形式,也不比它的本质更容易抓住。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但是根据我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美的问题比学者们书中所讲到的要复杂百千倍。人躯体上的眼、耳、鼻、舌、身都能感受到美。而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男女之别、老幼之别、阶级之别、地区之别、民族之别、宗教之别、时代之别、文化水平之别、职业之别,等等,等等。这些当然都影响了对美的理解和美感享受。此外还要加上偏见。记得我曾在什么书中读到,一位国王的爱姬只有一只眼,而在他眼中,世界上的人都多了一只眼。在非洲一些民族中,爱美的现象古怪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且,美感在一个社会群体中,甚至在一个人身上,也是变动不居的。说时兴喇叭裤,则一夜之间,全城都喇叭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能立刻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侈谈美和美感,不亦难乎!

西方也有聪明人,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就是一个。他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这话说得多么精彩啊!一直到今天,二百来年以后了,还能活生生地适用于东西方;我认为,特别适用于中国。

我现在想从西方转向中国,论题的重点仍然是关于分析的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一个是继续谈美学,一个是谈“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

先谈第一个问题。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也谈美、美感等等的问题,但谈的与西方迥异其趣。请参阅《美学原理》P35—56,兹不赘。

近世以来,西方美学传入中国,好之者治之者颇不乏人。到了最近几十年,美学已浸浸乎成为显学。许多大学纷纷设讲座,创办研究所。专著论文,连篇累牍。但是,论点分歧,莫衷一是,于是纷呶喧争,各自是其是而非其非,谁也无法说服谁。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美是一个能感觉得到却触摸不到的东西。“美这个东西你不问本来好像是清楚的,你问我,我倒觉得茫然了。”于是西方群哲盲目围摸大象的那一幅漫画似的幻像,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中国有一句“青出于蓝”的古话,常常真能搔到痒处。歌德所说的“通过一些抽象名词”,到了今天,到了中国,从数目上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从抽象程度上,也不知增加了多少度数。我读了个别中国美学家的文章,其中抽象名词成堆成摞,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对于我这一个缺少哲学思考能力的人来说,简直感到玄之又玄,众妙无门。可是我想问一句:这些分析者自己能明白他们分析出来的名词吗?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这问题与美学无关,而讲的是分析。这就是“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是谁提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提命题是学术问题,谁都有权利。不应该命题一提出就等于注册专利,这种专利同平常不一样,抄袭是允许的,但不能反对,谁不同意,谁就犯了弥天大罪。那一位年高德劭的马列主义哲学家提出了一个“合二而一”的主张,迎头一大棒就打了过去:修正主义。一个蕴含着东方综合思维的学术命题竟也蒙此“殊荣”,这只能说是天大的怪事。学术到了这种地步,岂不大可哀哉!其实中国当时已经没了什么学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一呼万应,而口是心非。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参加了半辈子政治运动,曾被别人戴上过修正主义的帽子,自己也曾给别人戴过。什么叫修正主义,最初无师自通,似乎一看就明白。后来越想越糊涂,如堕入五里雾中了。改革开放以来,修正主义毕,而经济腾飞始。目前在全世界经济相对萧条中,中华一花独秀,而且前程似锦,连我这九旬老汉也手舞足蹈了。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