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三十七岁。若以四十岁为分界线的话,我还不到中年,还是一个青少年。然而,当时知识分子最高的追求有二:一个是有一个外国博士头衔(当时中国还没有授予博士的办法)。第二个是有大学教授的称号。这两件都已是我囊中之物。旧时代所谓“少年得志”差堪近之。要说没有一点沾沾自喜,那不是真话。此时,工资也相当高,囊中总是鼓鼓囊囊的。我处心积虑,想让大家痛快一下。在中国,率由旧章,就是请大家吃一顿。这对我来说并不困难。我想立即付诸实施。
但是,且慢。在中国请客吃饭是一门学问。中国智慧(Chinese Wisdom)有一部分就蕴藏在这里面。家人父子,至亲好友,大家随便下个馆子,撮上一顿。这里面没有很深的哲学。但是,一旦请外人吃饭,就必须考虑周详:请什么人?为什么请?怎样请?其中第一个问题最重要。中国有一句俗话:“做菜容易请客难。”对我来说,做菜确实很容易。请客也并不难。以我当时的身份和地位。请谁,他也会认为是一个光荣。可是,一想到具体的人,又须伤点脑筋。第一个,小姐姐必须请,这毫无问题,无复独多虑。第二个就是小姐姐的亲妹妹,彭家四姑娘,我叫她“荷姐”的。这个人比漂亮,虽然比不上她姐姐的花容月貌;但也似乎沾了一点美的基因,看上去赏心悦目,伶俐,灵活,颇有一些耐看的地方。我们住在佛山街柴火市前后院的时候,仍然处于丑小鸭阶段;但是四姐和我的关系就非常好。她常到我住的前院北屋同我闲聊,互相开点玩笑。说心里话,她就是我心想望的理想夫人。但是,阻于她母亲的短见,西湖月老祠的那两句话没有能实现在我们俩身上。现在,隔了十几二十年了,我们又会面了。她知道,我有几个博士学位,便嬉皮笑脸地开起了玩笑。左一声“季大博士”,右一声“季大博士”。听多了,我摹地感到有一点凄凉之感发自她的内心。胡为乎来哉!难道她又想到了二十年前那一段未能成功的姻缘吗?我这个人什么都不迷信,只迷信缘分二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我们俩之间的关系难道还不是为缘分所左右的吗?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我继续考虑要邀请的客人。但是,考虑来,考虑去,总离不开妇女这个圈子。群雄哪里去了呢?群雄是在的。在我们的亲戚朋友中,我这个年龄段的小伙子有二十多个人。家庭经济情况不同,有的蛮有钱的,他们的共同情况是不肯念书。有的小学毕业,就算完成了学业。有的上到初中,上高中者屈指可数。到北京来念书,则无异于玄奘的万里求法矣。其中还有极少数人,用小学时代学到的那一点文化知识,在社会上胡混。他们有不同的面孔:少爷、姑爷、舅爷、师爷,如此等等。有如面具一般,拿在手里,随时取用,现在要我请这样的人吃饭,我实在脸上有点发红,下不了这个决心。我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桌子一拍,下了决心。各路英雄,暂时委屈,我现在只请英雌了。
我选定济南最著名的大饭店之一的聚丰德,定了几桌上好的翅子席(有鱼翅之谓也)。最后还加了几条新捉到的黄河鲤鱼。我请了二十来位青年妇女,其中小姐姐姊妹当然是心中的主客。宴会极为成功,大家都极为满意。我想,她们中有的人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好饭,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我每次想到那种觥筹交错,杯盘齐鸣的情况,就不禁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