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章(4)

我们所经过的大部分人是两眼漠然而茫然的,把自己的伤肢架得横断整条巷子,用所有的生气给别人来制造最后一点儿麻烦,在被人碰到时再呼痛和叫嚣――相比之下我的死样活气都可算生机盈然。少数是扎堆的,在虚无中振作起一种全无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这样的一位。

一摊人踞坐于巷子中心的前路,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摊来计算因为他们大多数坐都没得坐相,他们的激愤通常始于口水也终于口水,一口浓郁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时亦显得激愤,激愤时亦带着油滑,他浑浑噩噩但永远带种纯真的愤怒,他还有种来自乡野的原始的生命力,凭这个,虽然只是区区一个上等兵,他却时常在一群听天由命的兵油子里占到先机。

“……肚子饿了要跟我们喊,我们饿了跟哪个喊?老天爷?”那家伙对着巷子之上的苍穹庄严缓慢地比出一个蔑视的手势,“扯卵谈。他听不到,要听得到看得到,刚刚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他揭示了他的谜底,“要跟听得见的喊。”

我被阻滞,因阻滞而觉得有必要干预,“不辣?”

不辣回头,看着我用手指在颈下划过,这举动提醒的意思远多过警告,一摊人因此寂静下来,但寂静中来自我腹中的一声低鸣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卖。

不辣油滑上脸,开始涎笑,“军官老爷也没得呷!跟他们喊有条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县太爷喊!”

“随便。”我哼唧着,低着头从人群中刚腾出的过道中挤过,我身后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针线。

“有针线的没?”

不辣拔给他一根头发。

现在我和康丫进入了我们的地盘,一个比较开阔的天井,在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但在这里扎堆和展览伤口的人远不如外边的人多,因为无所事事和愤怒都要求起码的观众。这里孤魂野鬼般游荡的人大部分与我没有直接关系,有关系的只是聚集在一堆废材和垃圾旁边的郝兽医、豆饼、要麻、蛇屁股几个,我和康丫本该是径直走向他们,但天井进口的迷龙则是我和康丫这两名尉官不得不正视的一个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龙,上等兵,他有一张竹躺椅,顺便守候着他身后的仓库和一个“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他现在正和他的亲信羊蛋子在躺椅边的一张小凳上掷骰赌博,赌注很好笑,谁输了谁就被对方在屁股上踢一记。迷龙占尽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赢,而羊蛋子就算输了也只敢轻轻一下,迷龙则是不怎么喜欢节省自己的力气。我们无法看出迷龙只是个上等兵,因为这货穿了件并不合体的校官服,并且为图凉快又撕去了袖子。他下身是条轻纱纺绸裤子,加上裸露的虬结的肌肉,看起来像个刚干了一大票的土匪暴发户。他赢舒服了就会给自己扇两扇子,顺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给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乌拉在旁边怯怯地欲言,但总在欲言时被迷龙例无虚发的向后一肘子又捅回又止。

对同样身为军官的我来说,这场面叫人气结,但显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气结,于是我拖着腿径直瘸向属于我的那群。

上天有饥馑,我们有教育。我受过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样咋呼只能分到一颗铁花生米,我们这些有教育又有军纪的,则成立了觅食小组,一群人觅食好过一个人觅食,反过来说,一群人挨饿总好过一个人挨饿。日军把我们打散了,食物把我们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这个组的副组长,他们是我的组员。

郝兽医在为蛇屁股检查他胳膊上的一块溃烂,他是望闻问切加摸心脏看舌头,主观加客观地乱用,可以说他用尽一切在无器械情况下能做的诊疗手段,而没有任何治疗手段。老头子五十六岁,或者更该说,才五十六岁,就被我们老实不客气地称之为“老头子”和“老不死”。他是我们中唯一的医生。没人知道他算医官还是医兵。做老百姓时匆匆赶往战场救助伤兵,然后被伤兵裹胁进溃军大潮,套件军装,便成军医。他的医术很怪,三分之一中医加三分之一西医,加三分之一久病成医,他从没治好过任何人,所以我们叫他兽医。

可以确定蛇屁股及旁边在等待的两位候诊者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在打发时间。他们希望得到治疗的心愿是虔诚的,但对眼前这位医生他们是不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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