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 第一章(3)

现在他们都死啦,人要往好处看,我想我终于摆脱了“烦啦”这该死的名字。

一个多月后,滇边,禅达,收容站。

一个山西佬儿在我身后鬼叫:“――烦啦!――烦啦!”

我站着,因为没能摆脱“烦啦”这个该死的名字,仍然受惊失望到狰狞,为了表示抗议我缓慢地顾盼,其实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谁。我现在给人一种迟钝和呆滞的假象,永不言信和杜绝热情,是我这种人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其实我是这时代为数不多反应奇快甚至过快的人类之一。

我站在巷口,禅达的这整条巷子现在已被划为军事区,吓人名目下的实质其实就是个溃兵集中地,溃散的各路诸候被集中于此以免对地方上造成困扰。巷口草率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后的几个哨兵其实形同虚设,最多是表示我们仍还算是军人。我仍穿着装死时穿的那身衣服,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脏污和残破,显然在一月来的逃窜中又失落了某些部件。我手上玩着一盒火柴,从标识上看,早已经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后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儿康丫的军装扣子已经全部掉光了,以至始终得腾出一只手掩着衣衫下摆,这是为了身份而非风化――一个兵也就会敞着算啦,但康丫是准尉,他是官儿。

康丫,有着还算清晰的外表和绝对粗糙的心灵,生活对他来说是理应用心不在焉对待的东西,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的甘为弱智是一种自保。他最大的特点是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在问任何人要任何东西,要不到无所谓,要到了便当财喜。他上茅坑甚至都不会带厕纸,而认可蹲在那找人要,他总是厚颜无耻地在这样做,因为他心里模糊地明白:生活不会让他这样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说什么,是我们睡着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没?”

我白眼向人,张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边张口,康丫败不馁地拿开,“有烟的没?”

我开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给了他一根火柴。康丫败不馁地接过来开始掏耳朵。

“有扣子的没?”

这是康丫的绝活儿,他会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么来打发他。他总不要脸地在这样做,因为他模糊地明白,生活不会给他这样人占到更大便宜。

我只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无几的扣子,康丫也明白这算是默许,于是伸手拽走了一个。同时他发现沙袋后的哨兵扔下了一个烟头,足足半根!他在那烟头刚落地时就打算捡起来了,但扔烟头的很不给面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脚踩灭了。

我不吸烟,没有康丫的那种欲求,所以我看着,一个军装工整补给齐全的编制内士兵和一个无兵无枪无弹,只有一颗扣子的溃兵排长像雕像一样,一躬一挺地对峙着,那相当有趣。康丫很快觉得不那么有趣了,因为哨兵拉了下枪栓,我们清晰地听到子弹上膛,于是雕像们活了,康丫胜不骄败不馁地仍然捡起了烟头,并且聪明地转向了我。

“有火的没?”

我手上就捏着一盒火柴,我犹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的磷面都快被我玩没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划不燃。康丫做了几次徒劳后放弃了,他扔掉了我的火柴。

“你的火柴从来划不着。――有针线的没?”

我立刻捡起了火柴,有儿像瘸子捡回自己的拐杖――尽管我已是个瘸子,并且没有拐杖――我们早已不会为不被理解而愤怒了,所以我平实地回答他:“郝兽医有。”

“兽医死哪儿啦?”

我悻悻地打击他,“在问有吃的没。”

康丫对这种打击基本是免疫的,“一起去?”

左右今晨的逡巡除了个并无兴趣的烟头之外,并无其他发现――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进入收容站的大门,或者更该说被封闭的这整条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败,盛装我们这些凋零破败散落于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墙之下甚至危墙之上,扎堆或者不扎堆的溃兵。我和康丫穿过他们,我拖着我的整条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刚去过势的太监。

溃军不如寇,流兵即为贼。无衣无食,则立刻陷进求衣求食的怪圈。全军尽墨四周后,我和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我们,流落到这座滇边小县。惯例是把我们这样的溃兵交给地方,惯例又是地方把我们这样的流兵交给老天爷,所以我们求衣求食时也只能巴巴地望穿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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