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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第一次到上海。
方言从来都是一个最近的入口。上海话的争论一直很火热,有人说上海人就是拿这个来跟全国人民划清界限的,据我看这说得有点过了,上海人在一起只讲上海话,跟任何方言区的人见了老乡讲方言是一样的习惯,方便亲切,不值得夸大。当然,上海话确实难懂、难学,客观上也清晰地把外地人和上海人分开了,成就了部分事实上的“排外”功能。在这之前,我学会了很多种方言,但上海话对我真是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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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从另一个方面来反证,文化基础好的地方总是不那么担心方言的“土”,不怕嘲笑,上海人可能有这点基于对文化的信任以及保守,再则,上海人又不是不说普通话,不但要说,而且还要说英语,甚至日语,它不是某些人理解的急着用语言同别的地方拉开距离与层次,而只是客观上跟世界更同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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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除了说人是外地人,不像个上海人(这里是把上海人当品牌的),还会骂人是穷鬼,这有可能是你真穷,可能是你抠门。所以,他们骂乞丐理直气壮,乞丐均愧色而退。在这一点上,穷人和乞丐的分别是很小的,所以,他们要看不起你时,你的地位一下就没了。可是,你要有一天请他一顿天价的晚餐,他立刻就对你恭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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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的“排外”还有一大罪证是把外地人统统称作“阿乡”。这种心理与上海殖民地时期的繁华旧梦、建国后的经济领先地位,以及开放的对外交流,追崇欧美时尚领风气之先等等,形成的优越感有关。自然就觉得比外地人多了见识,最方便地把这种反差表述出来,“阿乡”的称呼自然成为一个最优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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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等级意识则远非往日,主要是由金钱造就的,所以,在上海发了财的外地人非但不会有身份上的低人一等,反而有可能要把穷土著看作阿乡了。这时,还在统一着口径说上海人把外地人称为阿乡,就有点不负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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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一般地称“阿姨”是特指的保姆。这跟其他地方尤其是北方不一样。在北方,人们注重亲情,所以,保姆跟当地的人结婚,或是在一个教授家一边做保姆一边就考上了大学,这样的新闻不是一起两起,而安徽保姆还几乎成了一个品牌。但只有上海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保姆,就只是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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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人的眼里,保姆只是一种极为低级的职业。上海一个现今相当有名的女作家,第一次见面就给我抽大麻,我只想跟她聊聊她第一次到上海做保姆的事情,结果她大为生气,大麻也不给我吸,还拂袖而去。我十分奇怪,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呢?常人感觉丢人,你一个作家怎么也这德性?而且我问这话也有我的道理,毕竟我可是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这些我都还从没叫过一声苦,有啥?交流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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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可以不怎么穿,但一定要得体,有棱有角,要看得见牌子,头要修剪,衬衣要烫,扣子要得法,皮鞋更不得马虎,总之,衣冠禽兽、人模狗样都不是骂人,这是为别人着想,当然,只有一个例外,如果你是名人,你就可以穿得很随意了,这又成了别人为你着想。每一个环节都是有利益交换的、比照着的、互动着的,这也是一种规则,一种公认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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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重利益,重到要把利益看得甚于一切。和上海人谈生意,见面不用客套直接进入主题。我以为这里边有一个十分重要的观点,那就是一切交给市场来办,利益会阻止人们做坏人,利益会自动调节社会的需求与冷热,利益可以使合作更单纯,等等。说白了就是上海人市场经济的观念比其他地方人吃得透,不相信人,不相信德,只相信制度与规矩,从这一点来说,深圳离上海确有很大的距离,它的观念就没有这样彻底,所以,深圳有时会爆出一些让人齿冷的低级新闻,或是出现一些政府不作为或乱作为。
至于上海人骂人“小瘪三”,加上前边的“阿乡”,都直指贫穷为不齿,其实全国人民心同此理,不过是一两个称呼的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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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市侩气当然也有我很不喜欢的,第一,他们还礼太快了。别人上门送情,必出门就还礼,没有合适的礼品也要临时去买,大致价格相当而略贵些。我曾接到一个上海姑娘托我转给另一个要结婚的四川姑娘的礼物,上面还连着一个标价牌,我一把就扯了。后来想起来确实不该把这个小牌子给扯了。
我为什么要说这个习惯不好呢?在天津一章中我还会说,急于还礼是一种忘恩负义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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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见人有一个习惯,那就是盯着对方的衣服看,把这当作阅读一个人秘密的所有材料,我是后来才注意到上海姑娘原来真是为了穿着而不惜倾家荡产的,所以,不是有人说嘛?上海女人所有行头都在身上,家里着火也不用着急!不过烧之前她们肯定会给财产保个高额点的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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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常爱说鸡窝里飞出金凤凰,这句话用在上海女人身上再合适不过。她们总有办法用仅有的金钱达到最佳的着装效果。当年流行全国的假领子、假袖子就是上海人在那个物质极端贫乏年代里的伟大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