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被路遥改变的人生(3)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五一节,我在烈日暴晒的深圳街头徘徊,寻找着我的采访对象。当他把我带到他住宿的出租屋时,我在那个打工者凌乱简陋的“家”中,看到的唯一奢侈的东西,就是一套被打工者翻得又脏又破的书——《平凡的世界》。很显然,那是一套粗制滥造的盗版书。劣质的、黑乎乎的纸张,黑芝麻一样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感到头疼恶心的同时,也感到心里隐隐作痛——对路遥用生命换来的劳动成果被亵渎和糟蹋。可是,那些打工者,我的采访对象们告诉我,他们大多都是从这种盗版书上读路遥的,他们喜欢路遥的作品,它为他们艰苦的打工生活增添了一层希望的亮色和奋斗的力量。尽管他们中有些人并不知道路遥是谁,甚至连路遥和琼瑶都分不清楚。

那一刻,我的心再次被强烈地震动了,我清楚地意识到,路遥没有死,他活在千百万底层人民中间,活在喜欢他的读者中间。从深圳回来,我写了一篇描写打工者生活的长文,发表在我供职的那家报纸上。许多同仁和读者读了以后说,文章中描写打工者在辛苦辗转的打工生活中和简陋的出租屋里,仍然不忘孜孜不倦地读路遥小说的那段文字,是我们报纸那段时间里最能打动人心的文字。我想,这或许是路遥不死的灵魂借助于文学在人们心灵里的回光返照吧!

有人说,这个世界是现实主义者的,也是批判现实主义者的,唯独不是理想主义者的。可是路遥作品最能打动人们的,恰恰是主人公在面临巨大困难时,身上表现出来的那股理想主义的魅力和光芒。有人一辈子读一部《红楼梦》,也有人一辈子读一部托尔斯泰,可是,对于千百万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读者而言,是路遥的作品曾经伴着他们一起走过苦难的岁月。

2004年仲夏,我独自到陕北,去看看路遥作品中那亲切而充满人情味的土地。那是路遥的生身之地,也是他作品中人物的生活场地。路遥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他贫穷的童年岁月,也实现了一个文学圣徒的人生价值。尽管斯人已去,这片充满沧桑的高原厚土,在我的心里,长久以来总是那样神秘,那样火热!

这片在烈日暴晒下苍黄的土地,宽谷大壑,梁峁纵横。刺目的黄色和醒目的绿色形成鲜艳的对比,热风吹过,田野里茂盛的果树发出哗哗的声音。路上的浮土被来往的车轮激荡着,黄尘滚滚,真有一种雄壮的感觉。此时此刻,我的心是如何地被激荡了!我觉得我真正地读懂了路遥,读懂了路遥的作品,读懂了路遥作品中人物的心灵世界……

8月,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进修班的开学典礼上,已经担任鲁院副院长的白描先生,给我们讲《作家素质论》。他满含深情地讲了他与三位陕西作家路遥、贾平凹、陈忠实的交往,以及三位作家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和性格特点。他说,在路遥身上不仅有陕北农民的仁爱、宽厚、勤劳和进取精神,更有一种对于苦难和挑战的不服输和反叛性格。如同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过的李自成和刘志丹一样。他讲1979年他在陕西师大教书的时候,又一次从西安到陕北去看望路遥,那时路遥为了写作《人生》,从西安躲到陕北的一个招待所里,用23天时间写完了12万字的《人生》。写完的时候他说要犒劳自己,就“很奢侈的”给自己买了一点桃酥。而招待所地上的烟头却是用簸箕装的。那一刻我强烈地意识到,我们读到的《人生》,根本不是用文字写成的,而是用路遥的血!路遥的命!

同样在鲁院讲课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李建军先生,在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的《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中说,路遥是当代中国作家中很好的解决了“为谁写?为何写?写什么?如何写”的作家,他作品中的人道情怀、苦难意识、底层意识、人民立场和诗性气质,使他具备了成为一个大师级作家的重要特征。赫尔岑曾说:“对小人物的同情心是俄罗斯文学的基调。”路遥则同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凡的人们,密切关注他们的生存境况和内心感受。他对中国农民的命运充满了焦灼的关切之情,关注他们走向新生活过程中的艰辛与欢乐。路遥笔下的人物无论承受的打击多么沉重,都具有英雄一般坚韧不屈的承担能力,没有一个去“寻短见”自杀的。他们用对生活的质朴博大的爱,来包容苦难,超越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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