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沉重还在于你内心时时处于不平衡的状态。你好像永远对自己不满意,即使你两次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一次获得茅盾文学奖,后来又晋身做出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行列,这样的殊荣也只为你引来短暂的欣慰喜悦。你心性太高、太强,一个目标被征服,马上又有了新的目标,在精神上你不给自己留一点喘息的机会,你的内心时时激荡着狂风暴雨,你想干一件什么事情,即使它前面横着不可逾越的障碍,你也会不屈不挠地付诸行动。有时你的行为难以为人理解,纵是朋友没准也会因你而吃惊,于是你在精神的深层便将自己封闭起来,将许多格斗厮杀移植到自己内心来进行,这便注定了你的悲哀,注定了你灵魂深处的孤独和寂寞。
这次你病倒后,我才听说你早已知道自己患有肝病。在我调到北京前,我们朝夕相处,记得1988年前后,你曾跑过几趟医院,吃过一段中药,对此你解释说是想用药物调理一下,很快你便如同常人,不跑医院,也不服药了。不同的是自此戒了酒,过去的你是很能饮酒的。现在回想起来,怕是从那时你便查出了肝上的毛病。但是你为什么要隐瞒呢?有病并不耻辱。你不愿向外人宣示,不光是外人,连你自己好像也不愿承认,大概是你要强的心性不容许自己给人以病恹恹虚弱的印象,这就导致你走入一个可怕的误区。强大与虚弱的分野并不在于体魄。要强的心性成全了你,也毁了你。
在我们的印象中,社会对作家总是肃然起敬。但作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光彩的头衔下是凡胎俗人,是会生产作品也会生疮害病的血肉之躯,同样是需要关心需要爱护的。浅显的道理兑现到现实中却时时犯糊涂。陕西作家在中国文坛上有“秦军”的美号,这是一支令人骄傲的队伍,可是陕西作协大院,也就是你自1976年大学毕业以来一直生活的地方,那种破败零落怕是没有任何一个称作机关的地方能类比了。三十年代盖起来的平房,屋瓦上荒草萋萋,白蚁咬断了房梁,一边坍塌下来,另一边支撑着照样办公;四处漏风的房内没有暖气,煤数着块儿定量分配,严酷的冬季火炉子半天将屋内也烤不暖,人们捂得严严实实才能处理公务。你的《平凡的世界》就是在这样一间小屋里写出来的,你嫌生炉子费事,耽误时间,干脆连火也不生。改变这一切是需要钱的,作协不会挣钱,而我们的国家经济正在爬坡,自然也不会轻易将钱花在这种不会创造经济效益的地方。你就长期在这么一个院子里工作、生活。这是一个处处弥散着冷森森阴风的环境,或用有人调侃的话讲,是拍摄《聊斋》的理想外景地,灾魔病魅自然会来游荡。仅这一两年,就有张诏清,杜鹏程、余念不该那么匆忙地走了。老杜赫赫一位中外驰名的作家,几次住院作协竟无钱清账,弄到医院扬言要扣病人作为人质的份上。如今你又随了他们而去。还有与病魔正在搏斗的人,年龄并不大的作家,而且是在与癌症搏斗。多么令人心寒的事实!杜鹏程逝世后,你曾在今年第一期《延河》上发了篇悼文,谈到作家劳动的艰辛,你说,每次看到老杜重病缠身的样子,“就不由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你现在的状况就是我未来的写照。”你的口气如此悲凉,感情如此沉重,莫非有了什么预感?这悼词不幸竟真成了谶语!什么时候,为人类创造出巨大精神财富的作家,能与他们的创造真正等值?如果这样,我们的哀痛和恨憾就会少多了。
你在42岁的时候告别了这个世界。生命提供给你显示才华的时间很短,但你已做出了为人叹服的成就。你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等等,是你留给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财富。你以你的奉献装点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百花园,这个花园里开放着你的花朵,这花朵是不会衰败的。你以你的智慧丰富了读者的心灵,使他们深刻体验了由你的刘巧珍、德顺爷、孙少安、孙少平、贺秀莲、田晓霞们带给情感的激动和理性的思索。你有遗憾,遗憾是巨大的;你也有慰藉,而慰藉是远久的。你的艺术创造连同你将永存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