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你就要去三兆,在那个人生的最后驿站接受人们送别,然后走向远方。是的,我宁愿将你此去看作是一次远行,而不愿相信你是真的诀别了这个世界。
17日下午,突然接到李秀娥和晓雷从西安打来的长途电话,秀娥声音哽咽,说你去了。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是晓雷沉重的声音,将这个残忍的事实确凿地又重复一遍。哀痛和悲凉顿时潮水般溢满我的身上,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仅仅16天前,11月1日,我公差回西安,还曾去医院看望你。知道你突然病倒的消息是《延河》的小张、小许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是9月1日,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我当即赶到邮局向你发出电报,希望你能鼓起勇气信心战胜疾病。你生就是名出色的斗士,你的精神和毅力总让人佩服,我不相信会有什么病魔能击倒你。可是在医院里看到你虚弱的样子,我的心颤抖了。你看到我眼圈也红了,很大一颗泪珠从眼角滚下。我们执手相看泪眼,许多说不出的话语都在这四目对视中倾吐。你终归是要强的,很快振作起精神,说你的感觉慢慢好起来,发誓似的说道:“我一定要站起来!”我不怀疑你的话,熟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拥有比钢铁更强硬的意志。学生时代的你酷爱摔跤,跤场上有胜有负,这次与你交手的是疾病,你被摔倒了,你自然不会轻易认输。你会重新站起来的,你会赢得这场角斗。
那天天空飘洒着细雨。初冬的雨已有了寒意,从病房探望你出来,心情沉重而恍惚,只觉身上一阵阵冷。你说等病情再好一点就出院,问我临潼部队疗养院的条件怎么样,因我在那里疗养过,你说你很想每天都在那里的温泉池子里泡一泡。这构想无疑是乐观的。可是在说到你发病住院前的心态时,我的心却在寒森森的感觉中抽搐。我知道你是乘坐刚开通的火车去延安时病倒的,离开西安时看去还好端端一个人,谁知到了延安你竟无力走出车厢,是《延安报》的朋友将你背下车的。住进医院,便查出是肝硬化腹水,不几天工夫体重近180斤的你迅速消瘦到不足120斤。你对我说,其实你早已知道自己病得不轻,你绝望地猜测是肝癌,你之所以强扶病体奔向延安,为的就是在那块生你养你的土地上寻找一处合适地点,最好是片远离人烟的僻静小树林,将身体用白布一裹,静静躺下,然后悄悄地走向另一个世界。真是一种残酷的浪漫!你为何如此构思这凄凉的归宿?难道这算是一种从容坦然平静么?
事实上,你是很不甘心地猝然而去的。谁也没想到你会走得这么突然,包括你本人。就在昨天,陕西作协的同志又打电话告诉我说,你对身后之事未留下任何遗言,而你有多少牵肠挂肚的事需要作番交待呀。大家都将希望寄托于现代医学科学,很愿意迷信大夫,可是迷信粉碎,希望落空。人世间的事情就常常这样无视人的意志。这意志可以移山填海可以上天入地,可以建设想建设的毁灭想毁灭的,唯独难以掌握无常的生命之舟。人是这么神勇强大,又是这样虚弱悲惨!
你从陕北那块土地走出还不到二十年。你是带着生活的丰厚馈赠走向一个新天地的,这馈赠里最沉甸甸的礼物便是苦难。陕西许多中青年作家都经历过苦难,平凹、忠实、志安、京夫……记得有次陕西文学界创作会议,夜晚,我们聚在一起,话题扯到生活给予人的磨难,大家讲着各自的经历,讲着以往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说到动情处,我们眼里泪光闪闪。这些人中,尤以你的经历最为坎坷。你7岁时,父母因无力抚养众多子女,便将你从老家清涧送与延川大伯家去做儿子。在贫穷与饥饿中你艰难又顽强地长大。你说幼时的你只有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才能穿上鞋,说你已长得很大了,还没有穿过一条新裤子。上学后,别的孩子拥成堆儿耍闹,你却孤零零远远躲开——你的裤子是破的,不敢到人前去。放学后,回到村里那些没上学的光屁股娃娃中间,你才感到自然舒坦,才敢无拘无束尽情玩耍。在你的印象中,你的童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你那时常常呆想的就是:人要是啥时候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该多好!对于这些苦难你铭心刻骨,你珍视生活的这份馈赠,它使你懂得了生活,懂得了最普通的人的命运、感情和希冀。你是从苦难的普通劳动者中间走出来的,你对他们的感情是一种渗透到血脉里的感情,这感情牢固地根植于你的心里,最终又顽强地从你身上体现出来。《人生》问世后,许多读者曾经问你:那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刘巧珍,还有光棍汉德顺爷,是你想象出来的还是有生活原型?面对这种提问你总感到很难几句话说清。你的每部作品,都尽可能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最大限度地融进自己的人生体验。当你穿着破裤子在村头出现时,那些不曾上过学在家以烧火和针线为功课的女孩子,你的小伙伴,就会把你拉过去替你将破洞缝上。尽管走不了几步,刚缝上的地方又会开线,可你依然充满感激。熬过漫长的冬天,荒秃秃的山沟里突然出现了彩霞一样的杏花,你便满心欢喜,天天去杏树下观望。山沟绿了,杏花谢了,青青的小杏长出来了。直到有一天,你再也按捺不住焦急的性子,攀上树去,摘下几个青杏,双手捧着,翻沟爬坡找见为你补过裤子的女孩子,把杏儿送给她。青杏儿被汗手攥成了乌突突的颜色,可是女孩子很高兴,咬一口,酸得直皱眉头,她和你却甜甜地笑了。你进城后,这些女孩子也都嫁了人。你每次回家,看到她们变得那样苍老,她们的孩子又穿上了像你当年身上那样的裤子,你的心里就涌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感觉。你发誓要写出这些妇女,要让人们都了解她们的善良,她们的美好。所以,当读者兴趣浓浓地询问刘巧珍是谁时,你只能回答:可能是我的妹妹,可能是我的母亲,也可能是不知姓名的任何一个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