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雷:男儿有泪(节选)(8)

吴天明哈哈大笑:“真的要是把这些弄错了,引来的巧珍可就丑得成了问题。”他转身问路遥:“这些你懂不懂?”

“我懂不了这么多。”路遥甘拜下风。

吴天明对谷溪诚恳地说:“我聘请你做这部电影的民俗顾问。”

“不用聘。你们省里一个蚊子也管我们地区三个苍蝇,需要什么尽管问。”接着谷溪又讲七引八送,迎亲时的嫔相只能是单数,送亲时的嫔相必须是双数,还有如何铺毡,如何拜堂,甚至如何闹洞房,都一一备述。最后谷溪说,“关于出嫁,我说的够用了。不过,再说多少,也免费。”

这最后的玩笑,常常让人感叹。如果说,世界上要来一次如同小姐选美一样的竞选活动来选仁义君子的,谷溪的名次当不会太后。应该承认,他的文化程度不如路遥高,写作成就不如路遥大,在路遥的文学蒙昧时代,他确实是他的启蒙老师,而路遥一旦脱颖而出,路遥就成了他的文学顾问。但谁能否认,在那精神与物质同时匮乏的年月,他所给予的全方位的无私帮助没有加速了这位作家的成功?而这种帮助又岂能以金钱来衡量?世界上不乏珍贵的东西,但谷溪给予路遥的真诚援助却永远如同崖畔畔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绽放着幽静的凄美和独特的俏丽。

绘陕北高原历史变革长卷的《平凡的世界》问世了,作为书中次要人物诗人贾三原型的谷溪,为朋友的新胜利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来西安参加省政府为路遥举行的嘉奖大会,会后,二人来到省作协的平房大院。那里的玉兰花丁香花已经开过,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腊梅花正在静静地铺展开细嫩的长叶,在叶蒂处开始孕育着米粒儿似的花蕾,腊梅下横放着一截枯木,那是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时经常小憩的地方,摄影家曾经把路遥坐在这段枯木上沉沉入睡的境头凝固在画面上,日后成为了一张经典之照。如今路遥完成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攀登,远离了辉煌之后的鲜花与红地毯,邀友人同坐在枯木上僻静闲话。

刚刚在枯木上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来追逐,拿出一本本笔记求路遥签名。路遥一一签过之后打发走这批慕名者,趁着又一批慕名者未来之前,对谷溪说:“你看尔格把我欺侮得没个盛处,咋,咱快走。”他拉了谷溪,快步出了东城门,在一家无人认得的小饭馆里请友人吃灌汤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进环城公园的浓荫下,细细地攀谈起来。

路遥更多地想起了二十年与谷溪一同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忽然动情地说:“谷溪,你就像咱们陕北黄土山坡上的一卜菅草,个儿不大,叶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开俏丽的花朵。但根扎得很远,生命力极强,即使掏出来在太阳地里晒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场雨,又生叶扎根,固定着不让黄土流失,维护着黄土里的马茹茹山丹丹蓝花花金豆豆一拨一拨地开放……”

谷溪的眼里热辣辣地,眼镜片后边闪烁着晶莹的光,他说:“我是个平凡的老百姓,就做这么些吆鸡关门的打杂事,能让别人冲到前边就很满足。你还能记起我在延川二排18号的窑洞里给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路遥问,“你在那个窑洞里说的话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谷溪说:“我说过,你的才能比我大,我做你的铺路石,你踩着我的肩膀上……”

“这话太绝对。”路遥打断谷溪,“不能说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写诗,后来,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你一直痴心不改,始终热恋着你的缪斯……我当时要写黄土高原抒怀,至今都没写出来,而你就写出来了,写成了《啊,这个海》:呵,这个海,好气派!千重峻岭望不断,万架大山并肩排,山似江河岭如浪,波澜滚滚天际来……”路遥说着说着,就朗诵起来。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写诗了,要是写,我哪里是对手?我给你讲诗的时候,只知道个形象思维,连个意象都解不开,就只会个比喻和押韵,还因为咱这陕北土音把韵都押到半坎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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